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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倒流的女孩.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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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282KB,290页)。

     时光倒流的女孩是作者加泽文写的长篇治愈小说,主要讲述了死去的莉兹,却重生前往时光倒流岛,在作者的世界里,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归。

    时光倒流的女孩内容提要

    《时光倒流的女孩》讲述的是:所有你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与你重逢。这是一个关于死亡与重新开始的故事,它是愉快的、可爱的、引人深思的。莉兹死了,她的故事开始了。等她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一艘大船上,前往时光倒流岛。在不知不觉间,新生活悄然而至。作者加泽文这样讲述写作初衷:“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当你不断失去时,你会如何活着?我想借这本书找到答案。”《时光倒流的女孩》是泽文25岁时写下的作品,小说一出版,就惊艳美国各大主流书评媒体。《纽约时报书评》《科克斯书评》《书单》《号角杂志》,以及美国图书馆协会强烈推荐!

    时光倒流的女孩作者信息

    加泽文(Gabrielle Zevin ,1977— ) 美国作家、电影剧本编剧。年轻并极富魅力,深爱阅读与创作,为《纽约时报书评》撰稿,现居洛杉矶。 毕业于哈佛大学英美文学系,已经出版了八本小说,作品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14岁时,她写了一封关于“枪与玫瑰乐团”的信函投给当地报社,措辞激烈,意外获得该报的乐评人一职,迈出了成为作家的第一步。一直以来,她对书、书店以及爱书人的未来,充满见解。 她的第八本小说《岛上书店》在2014年以史无前例的最高票数,获选美国独立书商选书第一名。

    时光倒流的女孩章节预览

    第一部 尼罗河号

    在海上

    柯蒂斯?杰斯特

    纪念伊丽莎白·玛丽·霍尔

    第二部 死者之书

    欢迎来到另界

    漫漫回家路

    醒 来

    圆圈和直线

    遗 言

    观 光

    幸运的出租车

    惊心动魄的潜水

    萨 迪

    海 井

    一根缝线

    欧文·韦尔斯的潜水

    感恩节

    一个谜

    恋爱中的莉兹

    不速之客

    潜返条例

    归 途

    在另界和人间之间的海底

    康 复

    第三部 古远之境

    时光流逝

    两个婚礼

    变 化

    阿玛多

    童 年

    出 生

    莉兹的想法

    尾声:生命的开始

    时光倒流的女孩截图

    目录

    引子:生命的结束

    第一部 尼罗河号

    在海上

    柯蒂斯?杰斯特

    纪念伊丽莎白?玛丽?霍尔

    第二部 死者之书

    欢迎来到另界

    漫漫回家路

    醒 来

    圆圈和直线

    遗 言

    观 光

    幸运的出租车

    惊心动魄的潜水

    萨 迪

    海 井

    一根缝线

    欧文?韦尔斯的潜水

    感恩节

    一个谜

    恋爱中的莉兹

    不速之客

    潜返条例

    归 途在另界和人间之间的海底

    康 复

    第三部 古远之境

    时光流逝

    两个婚礼

    变 化

    阿玛多

    童 年

    出 生

    莉兹的想法

    尾声:生命的开始

    致 谢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时光倒流的女孩 (美) 加·泽文 (Gabrielle Zevin)

    著 ;路旦俊, 胡泽刚译. -- 南京 :江苏凤凰文艺出

    版社, 2017.4

    (读客全球顶级畅销小说文库)

    书名原文: Elsewhere

    ISBN 978-7-5594-0057-4

    Ⅰ. ①时… Ⅱ. ①加… ②路… ③胡… Ⅲ. ①长篇小说-美国

    -现代 Ⅳ. ①I712.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7)第051558号-----------------------------------------------------------------ELSEWHERE by Gabrielle Zevin

    Copyright ? 2007 by Gabrielle Zevin

    Published in agreement with LAPDOG BOOKS,INC ,through Andrew Nurnberg Associates International Limited.

    Simplified Chinese translation copyright 2017 by Shanghai Dook

    Publishing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中文版权?2017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

    经授权,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拥有本书的中文(简体)版权

    图字:10-2017-092

    书 名 时光倒流的女孩

    著 者 (美)泽文 (Zevin,G.)

    译 者 路旦俊 胡泽刚责任编辑 丁小卉 姚 丽

    特邀编辑 夏文彦 朱亦红

    责任监制 刘 巍 江伟明

    策 划 读客图书

    版 权 读客图书

    封面设计 读客图书 021-33608311

    出版发行 凤凰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社地址 南京市中央路165号,邮编:210009

    出版社网址 http:www.jswenyi.com

    印 刷 三河市龙大印装有限公司

    开 本 890mm x 1270mm 132

    印 张 9.5

    字 数 181千

    版 次 2017年4月第1版 2017年4月第1次印刷

    标准书号 ISBN 978-7-5594-0057-4

    定 价 38.00元如有印刷、装订质量问题,请致电010-85866447(免费更换,邮寄

    到付)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elsewhere引子:生命的结束

    “结束得很快,没有任何痛苦。”父亲有时候会这样悄声对母亲说,母亲有时候也会这样悄声对父亲说。露西在楼梯顶上全听见了,可她什

    么也没说。

    因为那是小莉齐,露西倒是希望自己能够相信那一切结束得很快而

    且没有痛苦:结束得快就说明结束得很好。可她不禁纳闷:他们是怎么

    知道的呢?凭理智来推断,被车撞上的那一刻一定很疼。要是那一刻不

    是很快就过去呢,那又怎么办?

    她信步走进小莉齐的房间,沮丧地环顾四周。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女

    孩来说,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一堆零碎的杂物:挂在电脑显示器上青绿

    色的胸罩,没经整理、乱糟糟的床,装满了蚯蚓的鱼缸,一个放了气的

    聚酯薄膜气球(是去年情人节的时候别人送的),挂在门把手上“闲人

    免进”的牌子,床下两张没有用过的“机器乐队”音乐会的入场券。到头

    来,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切又有多重要呢?难道一个人就只是一堆破烂吗?

    每当露西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她就会刨地,一直刨到她忘记了所有

    的事情和所有的人,刨穿了那粉红色的毯子,刨到了楼下的天花板,刨

    到她再也刨不动了。她就这样刨呀刨呀刨呀刨。

    最后,露西刨地的习惯有了清洁的作用。阿尔维(七岁的弟弟)把

    她从地毯上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别着急,”阿尔维说,“虽

    然你的主人是小莉齐,可永远会有人喂你吃饭,给你洗澡,带你到公园

    去。你还可以在我的房间里睡觉。”

    露西端端正正地坐在阿尔维的小膝盖上,心里想象着小莉齐只是离

    开家去上大学了。小莉齐快十六岁了,再过两年真的要去上大学。她房

    间的地板上早已开始堆积一些用有光纸印刷的招生手册。有时候,露西

    会在其中一本手册上撒尿,或者把另一本手册的角咬掉,可她当时就知

    道自己的这些举动完全是徒劳。小莉齐总有一天要走的,而学生宿舍里

    根本不准养狗。

    “你觉得她在哪儿?”阿尔维问。

    露西把头一歪。

    “她在……”他停顿了一下,“上面吗?”

    露西只知道上面是阁楼。

    “嗯,”阿尔维说着傲慢地抬起下巴,“我相信她在天上。我还相信

    天上有天使,有竖琴,有一缕缕的云彩,有白色的丝绸睡衣,什么都

    有。”听起来倒像是那么回事,露西心想。她不相信什么快乐的猎场和彩

    虹桥。她相信会有一只哈巴狗走来走去,就这样。她希望将来某一天能

    再见到小莉齐,可对此又不抱太大的希望。就算一切结束之后还会有一

    些东西存在,谁知道还有没有狗食、午睡、新鲜的水、舒适的大腿,甚

    至,还有没有狗?最糟糕的是,这一切这里都没有!

    露西呻吟着,主要是因为痛苦,但部分原因(必须指出)是饿了。

    这个家庭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哈巴狗的吃饭时间就没有了规律。露西骂

    自己这捣乱的肚子:最好的朋友死了,而她却肚子饿了,自己到底是什

    么样的狗啊?

    “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阿尔维说,“我敢肯定你一定在想着很有

    趣的事情。”

    “你要是能听懂我的话就好了。”露西汪汪地叫着,可阿尔维毕竟听

    不懂。

    第二天,妈妈带着露西去了狗狗公园。自从小莉齐的生命结束以

    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记得带露西去溜达。

    露西一路上都可以嗅到妈妈的悲哀笼罩着她们。她极力想确定这种

    气味能使她想起什么。是雨吗?荷兰芹?波旁威士忌?旧书?羊毛袜

    子?是香蕉,她最后认定。

    在公园里,露西躺在凳子上,感到了没有朋友的寂寞,心里很沮

    丧,另外(总没个完吗)还有点饿。一条名叫科科的小个子卷毛狗问露

    西怎么了,露西叹了口气就告诉她了。这条卷毛狗是个臭名昭著的八卦少女,很快就把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狗公园。

    班迪特是一条纯美国种的狗,只有一只眼睛。那些没有教养的狗都

    管他叫傻帽儿。他很同情露西的遭遇,问露西道:“他们把你撂在街上

    了?”

    “没有,”露西回答道,“我还跟那家人住在一起。”

    “那我就不明白能糟到哪儿去。”班迪特说。

    “她只有十五岁。”

    “那又怎么样?我们只活十岁,顶多十五岁,然后就走到了生命的

    尽头。”

    “可她不是狗,”露西大叫,“她是个人,是我的主人,被车撞了。”

    “那又怎么样?我们总是有被车撞着的。振作起来,小哈巴狗。你

    忧伤过度,所以身上才有那么多皱纹。”

    露西以前多次听到过这样的笑话,她想:自己怎么从来没见过一条

    有幽默感的傻帽儿。这个想法有点不友好,因为班迪特并不坏。

    “我建议你再找个两条腿的主人。如果你是我的话,你就知道人都

    一个样。没有狗食,我就走。”说到这儿,班迪特离开了露西,去跟大

    伙儿一起玩飞碟游戏。

    露西叹了口气,为自己感到惋惜。她看着别的狗在公园里

    玩。“瞧,他们彼此嗅着尾巴,追赶球,绕着圈子跑来跑去!多么天

    真!“根据自然规律,狗的寿命不应该比人长!”她嚎叫着,“不亲身经

    历,谁也不懂这个道理。再说,谁也不在乎。”露西摇了摇她那圆圆的

    小脑袋,“这真令人沮丧。我连尾巴都懒得翘起来。”

    “到了最后,生命的结束只有朋友和家人在乎,只有那些认识你的

    人才在乎,”哈巴狗伤心地抽泣着,“对于其他人来说,那只不过是一个

    普通的结局罢了。”第一部 尼罗河号在海上

    伊丽莎白?霍尔在一个陌生房间一张陌生的床上带着一种陌生的感

    觉醒了过来,觉得床单似乎要将她闷死。

    莉兹(老师喊她伊丽莎白;家里人喊她小莉齐,除非她遇到了麻

    烦;而外人都喊她莉兹)在床上坐了起来,脑袋一下子撞在了事先没有

    看见的上铺上。上面一个陌生的声音不耐烦地说:“啊哟,见鬼!”

    莉兹偷偷朝上铺看了一眼,发现上面有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孩在睡

    觉,或者说在装睡。这个睡觉的女孩跟莉兹年纪差不多,穿着一件白色

    的睡衣,黑色的长发编成好多条小辫子,上面缀满了珠子。在莉兹的眼

    里,她就像个王后。

    “对不起,”莉兹问道,“你知道我们这是在哪儿吗?”

    女孩打了个哈欠,把眼里的睡意揉去。她看了看莉兹,看了看天花

    板,看了看地板,又看了看窗户,再回头望着莉兹。她摸了摸头上的辫

    子,叹了口气。“是在船上。”她回答着,忍住了又一个哈欠。

    “你说‘在船上’是什么意思?”“有水,很多很多的水。瞧窗外。”她回答道,然后用被子裹住自

    己,“当然你不应该吵醒我的,你应该想到往窗外看看。”

    “对不起。”莉兹低声道。

    舷窗跟莉兹的床平行。她朝舷窗窗外望去,看见四面八方都是黎明

    前的黑暗,以及一望无际的海洋,上面笼罩着一层大雾。她眯着眼睛看

    到一条木板人行道,上面还有爸爸、妈妈和弟弟阿尔维的影子。他们像

    幽灵一样每一秒都在变化,变得越来越小。爸爸在哭,妈妈抱着爸爸。

    虽然隔得很远,阿尔维似乎看着莉兹,朝她挥手。十秒钟后,大雾完全

    吞没了她的家人。

    莉兹躺到床上。虽然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醒了,可又觉得自己还在

    梦中,原因有好几个:第一,她本该坐在教室里读完十年级,不可能来

    到船上;第二,如果现在是在度假,那么爸爸、妈妈和阿尔维也应该跟

    她一起;第三,只有在梦中你才能看到不可能看到的东西,比如看到你

    的家人站在几百英里外的木板人行道上。正当她努力想出第四条原因

    时,她决定起床。她想,睡着了做梦是一种浪费。

    为了不再打搅那个仍在睡梦中的女孩,莉兹踮着脚走到舱室另一边

    的书桌前。这里的家具让她真正明白自己的确是在海上:书桌跟地板是

    黏合在一起的。她并不觉得这个房间很别扭,但它有一种寂寞和悲伤的

    情调,仿佛许多人曾经在这里住过,但谁也不想留在这儿。

    莉兹打开桌子的抽屉,里面是空的,连一本《圣经》都没有。虽然

    她尽量小心不发出声响,但最后那个抽屉还是没抓住,“啪”的一下关上

    了。这一下又把那个睡觉的女孩吵醒了。

    “人家在睡觉!”那女孩高声叫喊。“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这些抽屉。这些抽屉都是空的。”莉兹连声

    道歉,坐回下铺,“对了,我很喜欢你的发型。”

    那个女孩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上的小辫子。“谢谢。”

    “你叫什么名字?”莉兹问。

    “桑迪维?华盛顿,不过大家都叫我桑迪。”

    “我叫莉兹。”

    桑迪打了个哈欠。“你十六了吗?”

    “八月份才满十六岁。”莉兹回答说。

    “我一月的时候满十六岁的。”桑迪看着莉兹的铺位,“莉兹,”她说

    莉兹的名字时声音拉得很长,像是南方口音,“我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吗?”

    “问吧。”

    “是这样……”桑迪停顿了一下,“嗯,你是秃头吗?”

    “秃头?不,当然不是。”莉兹扬起一只眼睛上的眉毛,“你干吗问

    这个?”

    “因为……因为你没有头发。”她指着莉兹的脑袋,光秃秃的,只有

    几根金黄色的细毛,是很早以前长出来的。

    莉兹摸着光滑的脑袋,觉得光滑得有些怪异,却很舒服。头上的细

    毛摸上去就像小鸡身上的绒毛。她从床上爬起来,照着镜子,看到一个很苗条的女孩,十六岁左右,白皙的皮肤,淡蓝色的眼睛。镜子中的女

    孩的确没有头发。

    “这就有点怪了。”莉兹说。在现实生活中,莉兹有着一头又长又直

    的金发,很容易缠结起来。

    “你以前不知道吗?”桑迪问。

    莉兹琢磨着桑迪的问题。在她的脑海深处,她回忆起自己躺在一间

    房子里的小床上,那个房子亮得刺眼,爸爸正在剃她的头发。不。她记

    得不是爸爸。她以为那是爸爸,因为那个人的年纪跟她爸爸差不多。她

    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哭了,还听到妈妈说:“别着急,小莉齐,会长

    出来的。”不,那也不对劲。莉兹当时没有哭;哭的是她妈妈。有一阵

    子她极力回忆这一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她决定不再去想这一茬了,于

    是便问桑迪:“你想看看船上还有别的什么吗?”

    “可以呀,我起床了。”桑迪从床上爬了下来。

    “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帽子?”莉兹说。即使是在梦中,她也不知道

    自己是不是想做一个秃头的怪女孩。她打开柜门,看了看床底下,都是

    空的,跟抽屉一样。

    “别为你的头发难过,莉兹。”桑迪柔声地说。

    “我不难过。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莉兹说。

    “喂,我也碰到过怪事。”桑迪像拉开剧场里的幕布一样捋起头上那

    些浓密的辫子,“瞧瞧。”她说着,露出颅骨底部一个很小但很深的红色

    伤疤。尽管伤疤的直径不到半英寸,莉兹却知道那一定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后留下的。

    “天哪,但愿不疼吧。”

    “开始的时候疼,疼得要死,现在好了。”桑迪低下头去,“我想好

    多了。”

    “怎么搞的?”

    “不记得了,”桑迪说着,用手搓揉着头顶,仿佛这样可以刺激自己

    的记忆似的,“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事,但也可能是昨天的事,明白我的

    意思了吗?”

    莉兹点了点头。虽然桑迪没有把话说清楚,但她也知道在梦中跟疯

    疯癫癫的人争吵是没有意义的。

    “咱们应该出去。”莉兹说。

    出门的时候,桑迪粗略地扫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你觉得咱俩都

    穿睡衣不要紧吧?”她问。

    莉兹看了看桑迪的白色睡衣,她自己也穿着一身男式睡衣。“要什

    么紧?”莉兹问。她心想衣服穿得少一点总比秃头要好得多。“再说了,桑迪,你做梦的时候还穿别的衣服吗?”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以前在

    某个地方有人曾经告诉过她,在梦里是千万不能开门的。既然她想不起

    来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门都得关上,她决定不理睬这个

    建议。柯蒂斯?杰斯特

    莉兹和桑迪走在过道上,左右两边有成百上千的门,都跟她们刚才

    关上的那扇门一样。

    “你觉得我们怎样才能再找回去呢?”桑迪问。

    “我们又不是非得回去,”莉兹回答,“我在回去之前就会醒来的,你说呢?”

    “嗯,要是你醒不来呢,咱们的房间号码是130002。”桑迪说。

    莉兹指着走廊尽头一块牌子,上面有手写的字:

    提示

    尼罗河号上的全体乘客!

    餐厅在露天游泳池甲板上

    请再往上走三段楼梯“饿吗?”桑迪问。

    “都快饿死了。”莉兹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很惊讶。她记得以前做梦时

    从来没有饿过。

    船上餐厅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人:都是老人。有几个跟她爸爸妈妈的

    年纪差不多,但大多数都比他们老。有的留着花白头发,有的没有头

    发,基本特征是褐色的老年斑和松垮的皮肤。莉兹去过很多地方,包括

    博卡市的外婆家,但从没见过一个地方会聚集着这么多的老人。她扫了

    一眼餐厅。“咱们是不是走错了?”她问。

    桑迪耸了耸肩膀。“说不上,可他们都朝这儿来。”果然,三个妇女

    径直朝桑迪和莉兹走过来。这三个女人使莉兹想起了《麦克白》里的女

    巫。这个剧本是十年级优等生英文课的课文,她刚刚读完。

    “你们好,亲爱的,”一个带着纽约口音的小个子妇女说,“我叫多

    丽丝,这是默娜,这是弗洛伦斯。”多丽丝踮起脚,够到莉兹脱发的头

    上,拍着她的头顶。“天哪,你不瞧瞧她多年轻?”

    莉兹礼貌地微笑着,朝后退了几步,不让她继续拍自己的脑袋。

    “你多大了?”小个子多丽丝眯起眼打量着莉兹,“十二岁?”

    “我十五了,”莉兹纠正了她的猜测,“快十六了。有头发的话,我

    年纪会显得大一些。”

    那个叫弗洛伦斯的妇女尖起嗓门说:“你们这两个孩子究竟发生了

    什么事?”可她那沙哑的声音就像是抽了一辈子烟似的。

    “你说‘发生了’是什么意思?”莉兹追问道。“我头上挨了一枪,太太。”桑迪主动回答说。

    “大声点儿。”默娜说。她嘴上的八字须活像一个白绒毛的小毛

    虫。“我的耳朵有点背。”

    “我头上挨了一枪。”

    莉兹转身面对着桑迪。“你刚才说你不记得头上那个洞是怎么搞

    的。”

    桑迪表示道歉:“我刚刚想起来。”

    “头上挨了一枪!”弗洛伦斯用那沙哑的声音说,“哦,可真险哪。”

    “哦,算不了什么。我那儿经常有这种事。”桑迪说。

    “什么?”长着八字胡的默娜问,“朝我的左耳再说一遍,这个耳朵

    是好的。”

    “我说,算不了什么。”桑迪大声喊叫着。

    “也许你应该到医疗中心去看看?”弗洛伦斯建议说,“后甲板上有

    一个。默娜去过两次了。”

    桑迪摇了摇头。“我想它自个儿在慢慢好起来。”

    莉兹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她的肚子嚷嚷得更厉害了。

    “对不起,我走了。”她说。

    小个子多丽丝朝自助餐那边排队的人群挥了挥手。“你们女孩们得去吃点东西了。记住,要想吃好的,就早点来。”

    莉兹为自己的早餐挑了点煎饼和木薯布丁。桑迪要了点寿司、圆巧

    克力和烤豌豆。莉兹惊讶地看着桑迪挑选的食物。“这样的食品搭配真

    有趣。”莉兹说。

    “我们家吃的东西还没有这自助餐厅里一半多,”桑迪说,“在到达

    那里之前我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尝一尝。”

    “桑迪,”莉兹漫不经心地问,“你说到达哪里?”

    桑迪想了想莉兹的问题。“咱们在船上,”桑迪说,“而船总是要去

    一个地方的。”

    两个女孩在凸窗旁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这里离其他就餐的人

    稍微远一点。莉兹用破纪录的速度飞快地吃完了煎饼,觉得自己像是有

    好几个星期没吃过饭一样。

    莉兹刮着碗底的布丁,眼睛看着桑迪,说:“我认识的人中没有谁

    的脑袋挨过一枪。”

    “这事儿等我吃完了再说,好吗?”桑迪问。

    “对不起,”莉兹说,“我只是想聊天。”

    莉兹凝视着窗外。雾已经散去,她从没见到过如此清冽的水。她觉

    得非常奇怪,天空居然那么像大海。大海很像湿润的天空,而天空又很

    像拧干了的大海。莉兹心里纳闷:船究竟要开到哪里去,在船到达目的

    地之前自己还能不能够醒来,妈妈会怎么解释这个梦呢?她妈妈是儿童

    心理学家,知道这些事。莉兹的遐想被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你们介意吗?”他问。这人说话带英国口音。“这里就你们两位女

    士的年龄在八十岁以下。”

    “当然不介意。我们已经吃完了……”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时,莉

    兹说话的声音立刻变小了。他三十岁左右,闪亮的蓝眼睛跟又长又直的

    蓝头发很般配。莉兹跟她同龄的孩子一样,在任何地方都能认出这双眼

    睛来。“你是柯蒂斯?杰斯特,对吗?”

    那个蓝头发的男人笑了。“我想过去是吧。”柯蒂斯伸出手,“那你

    会是谁呢?”

    “我叫莉兹,这是桑迪,坦白地说我没有想到会碰上你。机器乐队

    大概是全世界我最喜欢的乐队了!”莉兹滔滔不绝地说着。

    柯蒂斯微笑着往炸薯条上撒盐。“我的天,这是对我的恭维,”他

    说,“因为世界是个非常大的地方。莉兹,我自己很喜欢冲击乐队。”

    “这是我做过的最棒的梦。”莉兹说着,为自己下意识地把柯蒂斯?

    杰斯特带到了梦里而感到高兴。

    柯蒂斯歪着脑袋。“你说是梦?”

    桑迪低声对柯蒂斯说:“她还不知道呢,我也只是刚刚琢磨出来

    的。”

    “太有趣了,”柯蒂斯说着转过身面对着莉兹,“小莉齐,你以为你

    是在哪儿?”

    莉兹清了清嗓门。爸爸妈妈才喊她小莉齐。突然之间她无缘无故地

    非常想念起爸爸妈妈来。柯蒂斯关切地望着她。“你没事吧?”

    “没事,我……”莉兹又一本正经地跟他对话,“新的专辑什么时候

    出来?”

    柯蒂斯吃了一根炸薯条,接着又吃第二根。“永远都出不来了。”他

    说。

    “乐队解散了吗?”莉兹早就看到过有关机器乐队可能要解散的传

    闻,可事情并没有发生。

    “那只是一种说法。”柯蒂斯回答道。

    “出了什么事?”莉兹问。

    “我离开了。”

    “为什么?你们都那么棒。”她生日那天买了机器乐队波士顿音乐会

    的门票。“我不明白。”

    柯蒂斯捋起白色睡衣的左袖口,露出前臂内侧。只见他的肘部内侧

    到手腕都布满了沟壑一样的伤疤、紫色的伤痕和结了痂的伤口。二头肌

    和前臂之间的缝隙处有一个四分之一英寸大小的洞,全是黑的。莉兹

    想,他的手臂看上去已经死了。“因为我是个傻帽儿,小莉齐,我的好

    女孩。”柯蒂斯说。

    “莉兹?”桑迪说。

    莉兹只是呆呆地瞪着柯蒂斯的手臂。

    “莉兹,你没事吧?”桑迪问。“我……”莉兹欲言又止。她不喜欢看那条腐烂的臂膀,但又不由自

    主地要看。

    “天哪,你把那条手臂拿开好吗?”桑迪对柯蒂斯说,“她看着你都

    快恶心死了。莉兹,坦白地说那并不比我头上的洞严重到哪儿去。”

    “你头上的洞?”柯蒂斯问,“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桑迪有点受宠若惊,立刻把莉兹给忘了,掀开头上的

    辫子。

    想到要看那个洞又要看那只手臂,莉兹受不了了。“对不起,我走

    了。”她说。

    莉兹跑到了外面,来到了船的主甲板上。身边的老人穿着各式各样

    的白睡衣在玩打圆盘游戏。她斜靠着船栏杆,眼睛盯着海水。海水离她

    太远,她看不到自己的倒影。不过如果她身体倾斜得更厉害点儿,她可

    以看到自己的影子——蓝色的水面中央一个模糊的小黑点。

    我在做梦,她想,我的小闹钟随时会响,到那时我会醒来的。

    醒来,醒来,醒来,她命令着自己。莉兹拼命捏自己的手

    臂。“啊。”她说。她扇自己的嘴巴。没感觉。又扇了一个嘴巴,还是没

    有感觉。她紧紧闭上眼睛,然后突然睁开,希望这样可以回到自己的床

    上,她的家在马萨诸塞州梅德福德市卡罗尔路。

    莉兹开始恐慌了。眼眶里涌出泪珠,她狠狠地用手擦去眼泪。

    我已经十五岁,是个大人了,有了见习司机临时驾照,再过三个月

    就可以拿到真正的驾驶执照了,她想。我这么大了,不应该再做噩梦。她眯起眼睛,然后又闭上,尖声叫道:“妈妈!妈妈!我在做噩

    梦!”莉兹等着妈妈把她摇醒。

    随时。

    莉兹的妈妈随时可能来到床边,给她端来一杯水,安抚她。

    随时。

    莉兹睁开一只眼。她仍在船的主甲板上,大伙儿开始瞪她。

    “小姐,”一个戴着角质镜架眼镜的老头说,这人看上去像个代课教

    师,“你打扰别人了。”

    莉兹靠着栏杆坐下来,双手捂住脑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

    己要安静下来。她认为最好的方法是尽可能多记住一些梦中的细节,然

    后在早上讲给妈妈听。

    可是梦是怎样开始的?莉兹冥思苦想着。正在做梦的时候去回忆梦

    境,这太离奇了。哦,对了!她想起来了。

    梦是从她在卡罗尔路的家里开始的。

    她骑着自行车到剑桥画廊去,跟最好的朋友佐伊会面。佐伊要买一

    套衣服去参加班级舞会。(莉兹自己还没有收到邀请呢。)莉兹记得自

    己来到了商店旁的一个十字路口,街道对面就是自行车架。不知从哪儿

    开来一辆出租车,朝她高速驶来。

    她记得自己当时有一种在空中飞翔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仿

    佛时间无穷无尽。她记得自己当时既无畏,又高兴,又绝望。她记得自己当时想:我没有重力了。

    莉兹叹了口气。客观地看,她估计自己在梦中死了。莉兹不知道自

    己在梦中死去是什么意思。她决定早上去问妈妈。突然,她纳闷自己是

    不是应该继续睡觉。也许,如果她设法睡着,等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切

    就恢复正常了。多亏了桑迪,让她记住了自己舱室的号码。

    莉兹在甲板上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回走,注意到了一个印有尼罗河号

    字样的救生圈。她看到这条船的名字时不由得笑了。上个星期她在厄尔

    利夫人的世界历史课上学到了古埃及历史。这门课有很强的娱乐性(战

    争、疾病、瘟疫、谋杀),不过莉兹觉得造金字塔完全是浪费时间和财

    物。莉兹认为金字塔跟松木骨灰盒和贵格会教徒装燕麦的盒子是一码

    事;反正等到法老去享受金字塔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莉兹想,古埃及

    人应该生活在金字塔里,埋葬在小屋子里(或者埋葬在古埃及人居住的

    任何建筑物里)。

    那个单元讲完时,厄尔利夫人朗读了一首关于埃及的诗,诗是这样

    开头的:“我碰到一个来自古远之境的行者”。不知是什么原因,这行诗

    读起来让莉兹全身冰凉,那是一种很愉快的感觉,她一整天都在默

    诵:“我碰到一个来自古远之境的行者;我碰到一个来自古远之境的行

    者”。莉兹想,正是厄尔利夫人的这节课让自己梦见了这艘尼罗河号。

    纪念伊丽莎白?玛丽?霍尔莉兹睡了一个又一个晚上,却从没有在梅德福德醒来;时光流逝,但她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她和桑迪把整条船都搜遍了,也没有发现任

    何日历、电视、电话、电脑或者收音机。莉兹唯一有把握的是,她不再

    是秃头了——她头上长满了四分之一英寸长的头发。她想:头发要多长

    时间才能长起来?在回到现实生活之前,一个梦要持续多长时间?

    莉兹躺在床上,盯着上铺,听到桑迪在抽泣。

    “桑迪,”莉兹问道,然后朝上伸长脖子,“你没事吧?”

    桑迪哭得更伤心了。最后,她终于能说出话来了。“我想——想

    ——想我男朋友。”

    莉兹递给桑迪一块手巾纸。虽然尼罗河号上没有现代电器设备,手

    巾纸却很多。“他叫什么名字?”

    “雷金纳德?克里斯多夫?多勒尔?蒙芒特?哈里斯三世,”桑迪

    说,“可我管他叫瘦子,虽然他一点也不瘦。你有男朋友吗,莉兹?”

    莉兹花了一点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到目前为止她的浪漫经历少得

    可怜。读二年级的时候,拉斐尔?阿努乔在情人节送过她一盒心形糖。

    虽然这起初像是一种很有希望的暗示,但第二天早上拉斐尔要她把糖退

    给他。可那已经太晚了,她都吃完了,只剩下一颗(你真是太好

    了!)。

    后来在八年级的时候,为了在那些小女生跟前显得老成一点,她捏造了一个男朋友。莉兹宣称在安多弗市的表姐家认识了斯蒂夫?德屈特

    (这是她给自己想象中的男朋友取的名字)。斯蒂夫?德屈特是个杜撰

    出来的人物,但莉兹把他说得活灵活现。他老是骗莉兹,说她太胖,让

    她代做他的家庭作业,甚至还借了她十块钱没还。

    在上九年级之前的那个暑假,莉兹在夏令营里碰到了一个男孩,是

    个学生辅导员,名叫乔什。有一次在篝火前面,他握住了莉兹的胳膊

    肘,莉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和惊讶。回家后她给这个男孩写了一

    封热情洋溢的信,可惜这个男孩没给她回信。莉兹后来想,乔什是不是

    在无意中握住了她的胳膊肘,也许他以为莉兹的胳膊只是椅子扶手呢。

    至今跟她关系真正密切的要数爱德华,他是个长跑运动员,曾经徒

    步穿过全国。他们在一起上过数学课。一月,就在春季开学之前,莉兹

    跟他断绝了往来。她再也不想跟他去约会了。在莉兹看来,徒步穿过全

    国一定是世界上最枯燥乏味的运动项目。莉兹不知道爱德华对她的死是

    不是很在乎。

    “莉兹,”桑迪问,“你究竟有没有男朋友?”

    “不能说有。”莉兹承认说。

    “你太幸运了。我想瘦子根本就不会想我。”

    莉兹没有吱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算幸运。

    她从床上爬起来,照了照桌上的镜子。除了现在的发型,她还不算

    太难看,可是班里的男生对她总是不太感兴趣。莉兹叹了口气,仔细察

    看着刚长起来的头发。她伸长脖子,想看看后脑勺是什么样子。左耳朵

    上方一道针缝的口子,呈弧形。这道口子已经开始愈合,上面长起了头发,但缝线还在。莉兹小心翼翼地摸着缝线,好像会很疼似的,其实并

    不疼。

    “桑迪,”莉兹问,“你以前看到过吗?”

    “看到了,你一来我就看到了。”

    莉兹惊讶自己以前居然没有注意到。“很奇怪,是不是,”她

    问,“你的后脑勺有一个洞,我的耳朵上方有一道口子,可咱俩却好好

    的?我是说,这道口子一点都不疼。”

    “你不记得是怎样弄的吗?”桑迪问。

    莉兹想了一会儿。“是在梦中,”她刚开口又打住了,“我想我可能

    是在……在一次自行车事故中弄的。”

    突然,莉兹想坐下,她觉得很冷,觉得喘不上气来。“桑迪,”莉兹

    说,“我想知道你头上的洞是怎么弄的。”

    “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是中了子弹。”

    “是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意思是,你说具体点儿。”

    “我能记得的就是,我跟瘦子在街上走。哦,对了,我们住在哥伦

    比亚特区。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发疯的子弹。瘦子大声叫我躲开,接着

    嚷了起来:‘她在流血!哦,天哪,她在流血!’接下来就是你在这条船

    上把我吵醒了,问我你在哪儿。”桑迪用手指缠着一个小辫子,“莉兹,你知道,开始的时候我也想不起这些事情,但慢慢地就记得越来越多

    了。”莉兹点了点头。“你能肯定你不是在做梦吗?”

    “我知道那是你的看法,可我知道这不是在做梦。做梦就像做梦,可这不像是做梦。”

    “但这不可能,对吧?你头上挨了一枪,我骑自行车时发生了车

    祸,可咱俩却好端端地走来走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桑迪摇了摇头,但决定不回答她这个问题。

    “再说,柯蒂斯?杰斯特为什么会在这儿?见到摇滚明星这种事不

    是只发生在梦中吗?”莉兹问。

    “可是,莉兹,你知道他手臂上的那些痕迹吗?”

    “知道。”

    “我在巴尔的摩有个表姐,叫谢莉。她身上也有类似的痕迹。这些

    痕迹是你使用——”

    莉兹打断了桑迪的话。“我不想知道那些事情。柯蒂斯?杰斯特跟

    你在巴尔的摩的那个表姐完全是两码事!”

    “好的,不过别冲我发火。这话是你起的头。”

    “对不起,桑迪,”莉兹向她道歉,“我只是想把事情弄个明白。”

    桑迪发出一声悠长、悲哀的叹息。“女孩,你翻脸不认账。”她说。

    莉兹还没来得及问桑迪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人就从舱室门底下塞进

    来一个米色的大信封。莉兹觉得幸亏这件事打断了她们的对话,于是急忙拿起信封。收信人地址是用深蓝色墨水写的:

    旅客伊丽莎白?玛丽?霍尔

    原住址为美利坚合众国马萨诸塞州

    梅德福德市

    现住址为尼罗河号第130002号舱

    下铺

    莉兹打开门,看了看走廊的前后,一个人也没有。

    莉兹回到下铺,看着信封,从里面找到一个没有注明发信人地址和

    姓名的明信片,外面有一个牛皮纸的封皮,还有一枚六角形的硬币,硬

    币中央有一个圆洞,使她想起了在家坐地铁时的纪念徽章。硬币的正面

    刻着“一伊特尼姆”字样,背面是“另界官方货币”几个字。明信片好像是

    邀请函,但又没有交待具体场合:

    亲爱的霍尔旅客

    盛情邀请您光临

    了望平台219双筒望远镜

    今天

    现在!

    “谁会对‘现在’发生的事情发出邀请?那你非迟到了不可。”莉兹说

    着把邀请函递给桑迪。

    “莉兹,其实,你一定会准时的。‘现在’是个具有相对意义的

    词。”桑迪说。

    “你想去吗?”莉兹问。

    “最好还是你一个人去。”

    “那就随你的便吧。”莉兹还在生桑迪的气,巴不得自己一个人去。

    “再说,我已经去过了。”桑迪坦白。

    “你怎么不告诉我?是什么时候悄悄地去的?”莉兹问。

    “不太久,”桑迪含糊地说,“什么时候没关系。”

    莉兹摇了摇头。她明白自己已经晚了,没时间去继续追问桑迪。

    出门的时候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桑迪。“海洛因,”莉兹说,“柯蒂斯

    手臂上的伤痕就是海洛因弄的,对吗?”

    桑迪点了点头。“我原来以为你不知道呢。”“杂志上有传闻说柯蒂斯?杰斯特吸毒上瘾,”莉兹说,“不过报刊

    上的东西不能全信。”

    了望平台在船的顶层。虽然莉兹和桑迪把尼罗河号搜了个遍,但没

    有上到顶层去。(莉兹想,至少没有两人一起去。)莉兹纳闷:她们当

    时为什么没上去呢?突然,她很想上去。她意识到,只要自己上了了望

    平台,某种决定性的事情就会发生。

    从她住的舱室到了望平台有好几段楼道,她一路跑上去,发现自己

    反复吟诵着厄尔利夫人上课时念的那句诗:“我碰到一个来自古远之境

    的行者;我碰到一个来自古远之境的行者。”到达顶层的时候,她汗流

    浃背,上气不接下气。

    了望平台上有一长排双筒望远镜,就像是没有胳膊的卡通人物,又

    像停车计时器。每一个双筒望远镜都配有一个金属凳子。虽然各人的反

    应大不相同,但凡是看望远镜的人都入了迷。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又

    哭又笑,还有的面无表情地瞪着前方。

    双筒望远镜都按顺序编号。莉兹怀着恐惧和好奇,找到了第219

    号,坐在金属凳子上。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硬币,塞进孔里,然后在镜

    头“咔嚓”一声打开的时候把眼睛对准了双筒望远镜。她看到的是像3D电

    影一样的场面。

    电影的背景是一个教堂。莉兹认出这个教堂正是妈妈经常带她去的

    地方,妈妈觉得带她去教堂可以周期性地“加强她的精神生活”。莉兹看

    到后排座位上有好几个身穿黑色衣服的高中校友。随着镜头前移穿过教

    堂,她看到一些年纪较大的人。这些人有的是她在假日会餐中认识的,而她早已忘记了这样的会餐;有的是在开晚会的时候,她在过了平常睡觉时间后,从楼上俯视时看到过的。对了,这些人是她的亲戚或者是爸

    爸妈妈的朋友。最后镜头在教堂前面停住了。莉兹的妈妈、爸爸和弟弟

    坐在前排,妈妈没有化妆,紧紧握着爸爸的手。弟弟穿着一套藏青色礼

    服,衣服在他身上显得太短。

    她高中的校长弗雷德里克博士,还有一个莉兹从没说过话的男人,站在讲坛上。“她是个全优学生,”弗雷德里克博士用那种开大会发言时

    常用的腔调说,“伊丽莎白?玛丽?霍尔是她父母亲和学校的光荣。”莉兹

    笑了。她的学习成绩从及格到优秀都有,但她从来就不是全优学生。除

    了数学和自然科学之外,她得的全是良好。

    “可是这么年轻,这么有潜力,就死了,我们从中能得到什么教训

    呢?”弗雷德里克博士为了加强语气,在讲桌上“砰”地捶了一下,“我们

    从中得到的教训就是交通安全。”讲到这里,莉兹的爸爸突然抽泣起

    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歇斯底里。她一生中从没见爸爸这样哭

    过。

    “为了纪念伊丽莎白?玛丽?霍尔,”弗雷德里克博士接着说,“我

    要求你们大家在横穿街道之前要看看两头,骑自行车的时候要戴头盔,要系好安全带,买车只能买那种连副驾驶座都有安全气囊的汽

    车……”弗雷德里克博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真是空话连篇,莉兹心

    想。

    莉兹把镜头摇到左边。她注意到,讲坛的旁边有一个长方形的白漆

    盒子,盒子两边刻有俗艳的粉红色玫瑰花。莉兹这时基本上知道了里头

    是什么,或者说是谁。她看了看盒子盖:一个毫无生命迹象的女孩头戴

    金色假发,身穿褐色天鹅绒衣服,躺在一块白缎子上面。莉兹心想,我

    一向讨厌那样的衣服。她又坐回到不太舒服的金属凳子上,连声叹气。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她死了”。在此之前,那仅仅是一个猜想。她死

    了,但此时此刻她什么感觉都没有。

    莉兹朝双筒望远镜看了最后一眼,想看清楚应该参加追悼会的人是

    不是都在。那位徒步穿越全国的长跑健将爱德华在那里,颇有男子汉气

    魄的他在用袖口擦鼻子。她的英文老师在那里,还有体育老师。令她惊

    喜的是教世界历史的老师也在。可是莉兹想,中级代数和生物老师怎么

    啦?(这是她最喜欢的两门课。)她到处都找不到她那位最好的朋友。

    应该说,她到商店去是佐伊的过错。佐伊这个鬼东西到哪儿去了?还没

    有到结束的时间,莉兹就厌恶地离开了双筒望远镜。她已经看够了。

    莉兹心想,我死了。接着她把这句话大声讲出来,看那声音是什么

    样子:“我死了。死了。”

    死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她的身体并没有死的感觉。她的身体

    跟往常完全一个样。

    莉兹在一长排双筒望远镜前面走过,忽然看到了柯蒂斯?杰斯特。

    他用一只眼看双筒望远镜,好像不是特别感兴趣,而另一只眼睛立刻看

    到了莉兹。

    “喂,小莉齐。身后生活过得怎么样?”柯蒂斯问。

    莉兹冷淡地耸了耸肩膀。虽然她并不知道“身后生活”具体是什么样

    子,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她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见不到弟弟和朋

    友了。在某种意义上,那就像她还活着,而她所熟悉的每个人都死了,她是那些熟悉集体葬礼上唯一的客人。她用了“真烦人”这句话作为答

    复,但她真实的感受远不是这样。“葬礼怎么样?”柯蒂斯问。

    “那只是一个简单的仪式,就是让我高中的校长大谈交通安全。”

    “交通安全,是吗?听起来很神圣。”柯蒂斯歪着脑袋,有点不解的

    样子。

    “他们说我是个‘全优生’,”莉兹接着说,“可我不是。”

    “你没看新闻吗?年轻人一死就都成了优秀学生。这已经成了惯

    例。”

    莉兹不知道自己的死是不是上了地方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一个十五

    岁的女孩被汽车撞死了,有人关心吗?

    “伟大的吉米?亨德里克斯说过,‘等你死了,人人都爱你:一旦死

    去,你就是最应该活着的人’。或者类似的东西。不过他活着的时候你

    可能还没出生。”

    “我知道他是谁,”莉兹说,“是个弹吉他的。”

    “不好意思,小姐,”柯蒂斯把帽子滑稽地斜戴在头上,“那么,想

    看看我的葬礼吗?”柯蒂斯问。

    莉兹不知道看别人的葬礼是不是合适,不过她想应该礼貌点,于是

    便看着柯蒂斯的双筒望远镜。柯蒂斯的葬礼比莉兹的要考究得多:机器

    乐队的其他成员都到场了;一位当红歌星在演唱他的主打歌,歌词是专

    门为葬礼而改写的;一个著名的内衣模特在前排哭泣;奇怪的是,一头

    变戏法的熊站在柯蒂斯的棺材上。“那头熊是怎么回事?”莉兹问。

    “那头熊本来要出现在我下一盘录像带上。它的名字叫巴托罗缪

    夫,听说是业界最好的一头熊。乐队里有一个伙计以为我会喜欢这头

    熊。”

    莉兹离开了双筒望远镜。“柯蒂斯,你是怎么死的?”

    “我想,显然是死于吸毒过量。”

    “显然是?”莉兹问。

    “他们在新闻里就是这么说的,‘柯蒂斯?杰斯特,机器乐队的主

    唱,星期天凌晨显然因吸毒过量死于他在洛杉矶的住所,现年三十

    岁。’你瞧,是一场悲剧。”说着,柯蒂斯笑了,“你呢,小莉齐?你现

    在知道了吗?”

    “骑自行车时出了车祸。”

    “啊,这就是为什么葬礼的主题要定为交通安全。”

    “我猜是这样。我妈妈以前总是要我戴头盔。”莉兹说。

    “做妈妈的总是知道该怎么做。”

    莉兹笑了。过了一会儿,她惊讶地发现眼里掉下了泪珠。她很快用

    手擦去眼泪,但眼眶里立刻又充满了新的泪水。

    “用这个。”柯蒂斯说着伸出睡衣袖子给莉兹擦眼泪。

    莉兹接过他的袖子,注意到柯蒂斯那受伤的手臂正在痊愈。“谢谢,”她说,“你的手臂好多了。”

    柯蒂斯拉下睡衣的袖口。“我的小妹妹跟你差不多年纪,”柯蒂斯

    说,“还和你有点像呢。”

    “我们死了,你知道吗?我们都死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中的任

    何人了。”莉兹哭道。

    “小莉齐,那谁说得准?没准能见到。”

    “说起来倒容易。你是自讨的。”话一出口,莉兹有点后悔。

    柯蒂斯等了片刻,然后回答:“我是个瘾君子,可我并不想死。”

    “对不起。”

    柯蒂斯点了点头,眼睛并没有看莉兹。

    “真的很对不起,”她说,“我真是太傻了,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那

    么想是因为你的很多歌都有那么点——嗯,阴沉。我不应该胡乱联

    想。”

    “我接受你的道歉。知道该怎样道歉毕竟是一件好事,而知道的人

    的确很少。”柯蒂斯微笑着,莉兹也还了他一个微笑。“事实上,我有时

    候是想死,有那么一点。但大多数时候不想死。”

    莉兹想问他死后是不是还想吸毒,但又想到这个问题不合适。“你

    死了有很多人会伤心的。”莉兹说。

    “是吗?”“嗯,”她说,“比如说我就很伤心。”

    “可我跟你在一个地方。所以对于你来说,我没有死,对不对?”

    “对,我想是这样。”莉兹笑了。她觉得自己的笑有点古怪。现在还

    能有什么很逗的事吗?

    “你觉得我们会永远待在这条船上吗?我的意思是,就这样了

    吗?”莉兹问。

    “我估计不是这样,小莉齐。”

    “可你怎么知道?”

    “没准我的脑袋在骗我,”柯蒂斯说,“可是亲爱的,我能看见海

    岸。”

    莉兹站在那里,越过双筒望远镜向远处望去,看到那里好像是陆

    地。她心中得到了暂时的慰藉。如果非死不可的话,最好能到一个地方

    去,任何地方都成,总比没有地方要好。第二部 死者之书欢迎来到另界

    “到了!”莉兹走进舱室的时候,桑迪正透过上舷窗往外看。她从上

    铺跳下来,用手臂紧紧地搂住莉兹,在舱室里直打转,直到两个女孩都

    累得喘不过气来。

    莉兹坐下来,一个劲地喘着粗气。“你怎么会这么高兴,咱们可已

    经……”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你是说死了吗?”桑迪微微一笑,“那么你终于琢磨出来了。”

    “我刚刚看了我的葬礼,不过我想在此之前我已经知道了。”

    桑迪严肃地点了点头。“该花多长时间还是花了多长时间,”她

    说,“我的葬礼糟透了,谢谢你问我。他们把我打扮成小丑似的。还把

    我的头发弄得不成样子。”桑迪撩起辫子,然后对着镜子看后脑勺上的

    那个洞,“的确是变小了。”她肯定地说,随后放下了辫子。

    “你难道不伤心吗?”莉兹问。

    “我不知道伤心有什么用。事情已经这样了,没法改变。莉兹,我

    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我对这间小房子已经厌烦了。”船上的喇叭在播报一个通知:“我是船长。我希望你们一路上过得

    很愉快。我代表尼罗河号上的全体船员欢迎大家来到另界。当地气温是

    67华氏度,多云,有偏西的微风。当地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八分。所有

    的乘客现在必须下船。这是最后一站,也是唯一的一站。”

    “你不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吗?”莉兹问。

    “船长刚才说了,很暖和,有微风。”

    “不,不是天气。我是说,其他的东西。”

    “我不是很想知道。是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儿,知不知道都没法改

    变。”桑迪伸手帮莉兹下床,“你出去吗?”

    莉兹摇了摇头。“船上一定过于拥挤。我想就在这儿等一会儿,等

    大厅空了之后再出去。”

    桑迪在床上挨着莉兹坐了下来。“我并不是很着急。”

    “不,你还是走吧,”莉兹说,“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桑迪注视着莉兹的眼睛。“你可别待在这里不走了哟。”

    “不会的。我保证。”

    桑迪点点头。她快要走出门的时候,莉兹喊她:“你觉得他们干吗

    要把咱俩安排在一起?”

    “这我就不知道了。”桑迪耸耸肩,说,“大概那天死于脑部受伤的

    十六岁女孩就我们两个。”“我十五岁。”莉兹提醒她说。

    “我猜他们只能这么做。”桑迪把莉兹拉到怀里拥抱,“莉兹,见到

    你真是太好了。没准哪天我还能再见到你。”

    莉兹想说她和桑迪一起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可是又找不到合适

    的词语。“好吧,再见。”莉兹回答道。

    就在桑迪关门的那一刻,莉兹很想喊叫,让她别走了。现在,除了

    柯蒂斯?杰斯特之外,桑迪是她唯一的朋友了。(莉兹还不敢肯定是不

    是能把柯蒂斯?杰斯特算作朋友。)桑迪走了,莉兹比任何时候都感到

    寂寞和凄凉。

    莉兹躺在下铺。只能听到人们走出舱室,穿过船上大厅的声响。她

    决定等到没有声音了,再从舱室里走出去。她听到人们在开门和关门的

    时候留下了只言片语。

    一个男人说:“只穿着睡衣,真有点难为情……”

    一个女的说:“我希望有个体面的宾馆……”

    另一个女的说:“你觉得我能在那儿见到胡比吗?哦,我真想他!”

    莉兹心里纳闷:这个胡比是谁呢?她猜想胡比跟尼罗河号上的人一

    样死了,跟她一样死了。她想,你要是老了,死可能不是什么坏事,因

    为就她所知,绝大多数死人都是老人,所以有机会见到同龄人。你生前

    认识的其他人可能都在这个新地方——另界,不管叫作什么吧。也许等

    你老了,见到的死人比活人还多。这么一来,死就是一件好事了,至少

    不是那么坏的事。在莉兹看来,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死跟退休后到

    佛罗里达去没什么两样。可是莉兹才十五岁(不到十六岁),她并没有认识很多死人,当然

    除了她自己和船上的这些人之外。对于莉兹来说,死亡的前景似乎非常

    寂寞。

    在开车去另界码头的路上,贝蒂?布鲁姆这个喜欢自言自语的女人

    说:“要是我以前跟伊丽莎白见过面就好了,哪怕只有一次,我就可以

    说,‘记得咱们见面的那次吗?’可现在我只能说,‘我是你外婆。我们以

    前从来没有见过面,因为我得了乳腺癌,很早就死了。’坦白地说,跟

    别人谈话一开口就是癌症那怎么行呢?其实,我想最好还是不提癌症这

    一茬儿。只说我死了,就够了。充其量就说我们一样。”说到这儿,贝

    蒂叹了口气。一辆汽车朝她鸣笛。贝蒂没有加速,只是笑了笑,挥挥手

    让那辆车过去。“是的,我用这样的速度开车已经很满意了。如果你想

    快一点,那就快一点吧,没问题。”她接着说。

    “但愿我有更多的时间为伊丽莎白的到来作准备。想到自己是某个

    人的外婆,那感觉有点怪。我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外婆的样子。我不喜欢

    烤面包,其实凡是跟做饭有关的事,我都不喜欢,什么小餐巾呀、家居

    服呀什么的。虽然我喜欢小孩儿,可我跟小孩儿玩不来。

    “因为奥利维亚,我保证过,对孩子不严厉,不惩罚。我还保证不

    把伊丽莎白当孩子看。我保证跟她平等相处,保证支持她,不问她太多

    的问题。在她那一方面,我希望她会有点喜欢我,不管奥利维亚跟她说

    了什么。”有一阵子贝蒂沉默不语,心想,她唯一的孩子奥利维亚现在

    怎么样了?

    到了码头,贝蒂借着后视镜看了看自己的容貌,看到的情形令她惊讶。“不是很老,也不年轻。这事儿真怪。”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大厅变得安静,然后一片沉

    寂。莉兹在拟订一个计划。也许她要充当一回没票的乘客?最后这条船

    会返航的,对吗?如果莉兹就待在船上不走,也许她能回到原来的生活

    当中。莉兹想,事情也许就这么简单。她听到过一些关于死里逃生的故

    事,那些“幸运”地从死亡线上逃回来的人也许并不是幸运。他们知道只

    要待在船里不出去就成了。

    莉兹想象着回家的旅程。大家都会说,“真是奇迹!”所有的报纸都

    会这样报道:当地一女孩死里逃生;宣称死亡是一次航行,而不是通往

    白光隧道。莉兹会写一本书(《死去的女孩》,作者莉兹?霍尔),拍

    一部电视剧(《决心活下来:伊丽莎白?玛丽?霍尔的故事》),还会

    在奥普拉的脱口秀中露面推销自己的书和电视剧。

    莉兹看到门的把手在动,然后门开了。她不假思索地藏到床底下。

    在这个位置上可以看到一个跟她弟弟差不多年纪的男孩,穿着一套配有

    金色肩章的船长制服,头上戴一顶跟制服搭配的船长帽子。他坐在下

    铺,似乎没有注意到莉兹。

    这个男孩端坐在那儿,只是双脚来回摆动。莉兹注意到他的脚够不

    着地板,所以能看清他的鞋底,左脚的鞋底上有一个“左”字,右脚鞋底

    上是一个“右”字,是黑色记号笔写的。

    几分钟后那个男孩说话了。“我在等着你自报家门,”他的声音听上

    去很成熟,不像个孩子,“可我不能等一整天。”莉兹没有回答。

    “我是船长,”那个男孩说,“你不应该在这里。”

    莉兹还是不回答。她屏住呼吸,极力不发出任何声响。

    “是的,床下的女孩。船长在跟你说话呢。”

    “什么船长?”莉兹低声说。

    “当然是尼罗河号的船长啰。”

    “你看上去还嫩了点,不像船长。”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经验很多,资历很深。我当船长快一百年

    了。”

    真是个滑稽演员,莉兹心想。“你多大年纪了?”

    “我七岁。”船长威严地说。

    “七岁当船长不是太小了点吗?”

    船长点点头。“是的,”他承认,“我现在得在下午睡午觉。明年可

    能要退休。”

    “我想坐船回去。”莉兹说。

    “这些船都是单程的。”

    莉兹从床底下往外张望。“这话讲不通啊。总得回去吧。”“规矩不是我定的。”船长说。

    “什么规矩?我死了。”

    “如果你以为死了就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那就错了。”船长

    说。“错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为自己蹩脚的双关语感到

    好笑,然后突然停住了笑,“咱们把不相信暂且搁置起来,先谈谈你坐

    船回到人间的事。你想那会有什么后果?”

    莉兹从床下钻了出来。“我想我会恢复原来的生活,对吗?”

    船长摇摇头。“不。你回去却没有了身体,只是个鬼魂。”

    “嗯,也许那也不是很坏吧。”

    “相信我。我知道一些人曾经试过,那压根就不是生活。最后你发

    疯了,你所爱的人都发疯了。听听忠告吧:下船去。”

    莉兹的眼里又噙满了泪水。她一边用手背擦去眼泪,一边想:死的

    确让人眼泪汪汪的。

    船长从口袋里拉出一条手绢,递给她。手绢是用最柔软、最纤细的

    棉花织成的,与其说是布,还不如说是纸,上面绣着“船长”两个字。莉

    兹用手绢擤鼻子。她爸爸总是带着手绢。想到这里她又要擤一次鼻子

    了。

    “别哭,在这里也不赖嘛。”船长说。

    莉兹摇摇头。“是床下的灰尘。灰尘钻进了我的眼里。”她把手绢还

    给了船长。“拿着吧,”船长说,“没准你用得着的。”他站起来,一个完美的军

    姿,不过脑袋只跟莉兹的胸口齐平。“我相信五分钟后你会离开的,”他

    说,“你不会想待在这儿的。”说到这儿,他轻轻地关上了门。

    莉兹琢磨着这个古怪的小男孩说的话。她很想跟家人和朋友在一

    起,不想去做鬼。她当然不想让她所爱的人再受痛苦。她知道自己能做

    的只有一件事。

    莉兹最后朝舷窗看了一眼。太阳快下山了,她脑子里匆匆地闪过一

    个念头:他们在家里看到的是不是同一个太阳?

    码头上只有贝蒂?布鲁姆一个人。虽然莉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贝

    蒂,但这个女人身上有某种东西使她联想到妈妈。贝蒂朝莉兹挥手,然

    后大踏步地径直朝她走来。

    “伊丽莎白,欢迎!我等了好长时间才见到你。”那个女人把莉兹拉

    到怀里紧紧地搂抱着,莉兹扭动身体想挣脱出来。“真像奥利维亚。”

    “你是怎么认识我妈妈的?”莉兹质问她。

    “我是她的母亲,你的外婆贝蒂,你从没见过我。你没出生我就死

    了。”贝蒂外婆又搂抱着莉兹,“你的名字就是以我的名字取的。我的全

    名也是伊丽莎白,不过别人一直都管我叫贝蒂。”

    “可那怎么可能呢?你是我外婆,怎么跟我妈妈差不多年纪呢?”莉

    兹问。

    “欢迎你来到另界。”贝蒂外婆笑了,干巴巴地指着码头上的一面大旗。

    “我不懂。”

    “在这里,谁也不会变老,人人都变得越来越年轻。不过,别着

    急,有人会在你的适应仪式上解释的。”

    “我会变得越来越年轻?可我好不容易才长到十五岁!”

    “亲爱的,别着急,最后一切都会好的。你会喜欢这个地方的。”

    这可以理解,但莉兹将信将疑。

    漫漫回家路

    在贝蒂外婆那辆红色的敞篷汽车里,莉兹只是望着窗外,让外婆一

    个人唠叨。

    “你喜欢建筑吗?”贝蒂外婆问。

    莉兹耸了耸肩。坦白地说,她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从我的窗口可以看到弗兰克?劳伊德?赖特建的一座图书馆。内行的人说这个图书馆比他在人间建造的任何建筑物都漂亮。伊丽莎白,这里不仅有楼房。你在这里还能看到许多你喜爱的艺术家的新作品。有

    书,有绘画,有音乐,凡是你喜欢的都有!说来你不一定相信,我刚刚

    去过毕加索的新画展!”莉兹想,贝蒂外婆的激情是装出来的,仿佛在

    极力说服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吃花椰菜。

    “我在船上碰到了柯蒂斯?杰斯特。”莉兹不动声色地说。

    “他是谁?”

    “是机器乐队的主唱。”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乐队。不过,这也不奇怪,因为我死了好长

    时间了。没准他能在这里录点新歌?”

    莉兹又耸了一下肩膀。

    “当然,有的艺术家在这里就不搞本行了,”贝蒂外婆接着说,“我

    想,搞了一辈子艺术就已经足够了。艺术家们从来就不是最快乐的,对

    吗?你知道电影明星玛丽莲?梦露吗?嗯,她在这里是个心理医生。或

    者准确地说,她过去是的,后来她变得太年轻就不再搞心理学了。我的

    邻居菲利斯过去老去找她。哦,伊丽莎白,看到正前方了吗?看到那栋

    可笑的高大建筑了吗?那是登记处。明天你就在那儿参加适应仪式。”

    莉兹望着车窗外面。这就是另界,她想。莉兹看到这个地方几乎跟

    人间的任何一个地方一样。她觉得这地方过于普通,过于像真实的世

    界,真是有些残酷。这里有楼房,有平房,有商店,有道路,有汽车,有桥梁,有人,有树,有花,有草,有湖,有河,有海滩,有空气,有

    星星,有天空。完全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想。另界可以是一次到邻镇的步行,可以是一个小时的驾驶之旅,也可以是一个晚上的飞行。她们

    继续前进,莉兹注意到这里所有的道路都是弯曲的,就连汽车在看似笔

    直向前时,其实也是在绕圈。

    过了一会儿,贝蒂外婆意识到莉兹没有接着她的话往下讲。“我是

    不是说得太多了?我知道我有个习惯——”

    莉兹打断了她的话。“你说我会变得越来越年轻是什么意思?”

    贝蒂外婆看着莉兹。“你真的现在就想知道吗?”

    莉兹点了点头。

    “这里的每个人从死的那天起就往回倒退。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是五

    十岁。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十六年多一点,所以我现在三十四岁。小莉齐

    呀,对于那些比我更老的人来说,这是件好事。我想对于你这样年龄的

    人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莉兹花了好一阵子去消化贝蒂外婆的这番话。我永远也到不了十六

    岁了,她想。“我到零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莉兹问。

    “嗯,你又成了婴儿。等你只有七天大的时候,你和其他的孩子都

    会被送下河,然后回到人间,重新出生。这叫作回归。”

    “那么我在这里只有十五年,然后就要回人间,从头开始?”

    “你在这里差不多有十六年,”贝蒂外婆纠正了她的说法,“不过基

    本上还是对的。”

    莉兹不相信有这么不公平的事。她还没来得及做一点有趣的事就死了,这已经够糟糕的了,可现在又要倒着把生命重新过一遍,最后变成

    一个傻乎乎、哭哭啼啼的婴儿。

    “那么我永远成不了大人了?”莉兹问。

    “莉兹,我可不这么看。你的脑子还在获取经验和记忆,而你的身

    体——”

    莉兹大声叫嚷起来:“那我永远都上不了大学,结不了婚,没有大

    胸,不能独自生活,没法恋爱,拿不到驾驶执照,什么都没有?我不相

    信!”

    贝蒂外婆把车开到路边上。“你会明白的,”她说着,拍了拍莉兹的

    手,“事情没那么糟糕。”

    “没那么糟糕?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我十五了,我死了。死

    了!”有那么一分钟时间,两人谁也不说话。

    突然,贝蒂外婆拍着手说:“伊丽莎白,我有了个绝妙的好主意。

    你有了见习司机临时执照,对吗?”

    莉兹点点头。

    “你干吗不开车送我们回家去?”

    莉兹又点点头。虽然她被事情的变化搅得心神不宁,但她不想放弃

    开车的机会。在这个愚蠢的地方也许她永远也拿不到驾驶执照。谁知道

    在他们拿走她的见习司机临时执照之前还剩几个月呢。莉兹打开副驾驶

    座的车门,下了车。与此同时,贝蒂外婆挪到了副驾驶座上。“你知道怎么操作变速器吗?我的车跟个恐龙似的。”贝蒂外婆说。

    “我除了平行停车和三点转向不会之外,其余的都会,”莉兹平静地

    回答道,“下次驾驶课就要学这两项技术,可是倒霉得很,我死了。”

    去贝蒂外婆家的路很简单,除了偶尔的转向之外,一路无话。虽然

    贝蒂外婆有很多话想说,但她不愿分散莉兹开车的注意力。莉兹没有心

    思交谈,只是任凭自己的脑子胡思乱想。当然,对于一个刚死的人来

    说,让脑子胡思乱想并不完全是明智的做法,而对于刚学会驾驶的人来

    说更是绝对不允许的。

    莉兹琢磨着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才明白自己死了。其他人,像柯

    蒂斯和桑迪,似乎马上就明白了,或者没过多久就明白了。她觉得自己

    真是个笨蛋。在学校里,莉兹总是为自己的理解能力快、接受能力强而

    自豪。不过现在有确凿的证据表明她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思维敏捷。

    “伊丽莎白,我的心肝,”贝蒂外婆说,“你可以把速度放慢一点。”

    “好的。”莉兹说着,瞥了一眼仪表盘,上面是每小时七十五英里。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得这么快,于是把油门松了一点。

    我怎么会死了呢?她纳闷。我这么年轻怎么会死了呢?跟她这么大

    年纪的死人都是一些小孩,得了癌症或者其他查不出病源的可怕疾病。

    这些死孩子享受着免费旅游和会见世界级流行歌星的机会。她纳闷:航

    海一次,以及跟柯蒂斯?杰斯特见面算不算是这样的机会。

    莉兹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两个四年级的学生在班级舞会前死于酒

    后开车。学校在毕业班年刊上给他们整页全彩的颂词。莉兹不知道自己

    能不能得到这样的颂词。如果爸爸妈妈不交钱,恐怕她就得不到了。这两个男孩都是橄榄球队的,球队赢得了那一年马萨诸塞州的冠军。莉兹

    不打橄榄球,她才学了两年,就孤零零地死了。(人们觉得一群人同时

    死去更具有悲剧色彩。)她踩了一下油门。

    “伊丽莎白,”贝蒂外婆说,“我的家就在下一个出口。我建议你放

    慢速度,把车缓缓地开进车道。”

    莉兹没有看后视镜就把车开进了车道。她挡住了一辆黑色的跑车,只好加快速度,免得后面的车撞到她的车尾上。

    “伊丽莎白,看见那辆车了吗?”贝蒂外婆问。

    “我踩刹车了。”莉兹很紧张地说。我车开得不好那又有什么关系?

    莉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开得好不好那又有什么区别?不像是会出车祸

    的样子。你已经是死人,不可能再死了,对吗?

    “出口到了,你肯定能开吗?”

    “我没事。”莉兹说。她没有减速,而是笨拙地把车开到了出口。

    “你最好慢一点;出口处很不好开——”

    “我没事!”莉兹大声叫道。

    “小心!”

    顷刻间,莉兹把车开到了出口处的挡土墙上。汽车像一头笨重的大

    野兽,跟挡土墙碰撞的时候发出了笨重的声响。

    “你受伤了吗?”贝蒂外婆问。莉兹没有回答。看到这辆老爷车的车头,她忍不住笑了。汽车倒是

    没有受到任何损坏,只是撞出了一个小凹痕,其余什么也没有。真是奇

    迹,莉兹心里苦涩地想。要是人能像车那样结实就好了。

    “伊丽莎白,你没事吧?”贝蒂外婆问。

    “没事,”莉兹回答道,“我已经死了,你没听说吗?”

    “我是说,你伤着了吗?”

    莉兹摸了摸耳朵上方的缝线。她想,该去找哪个大夫拆线呢?她身

    上以前也缝过线(九岁那年滑旱冰出过一次事故,是死之前最严重的一

    起事故),因此她知道只有将缝线取出来,伤口才能完全愈合。她觉得

    那根细线给人一种奇怪的舒服感觉。这是从人间那边带来的最后一件东

    西,是她曾在那边待过的唯一证据。

    “你伤着了吗?”贝蒂外婆又问了一遍,关切地望着莉兹。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嗯,”贝蒂外婆说,“如果你受了伤,我带你到医疗中心去。”

    “这里的人受伤吗?”

    “对,不过人往回倒着长的时候,伤口都愈合了。”

    “那么什么事都不要紧,对吧?我是说,任何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

    的。一切都给抹掉了。我们越来越年轻、越来越蠢,就这样。”莉兹很

    想大声叫嚷,可不能当着贝蒂的面,她还不认识贝蒂呢。

    “你可以这么看问题,我想。不过我个人认为,那种观点是很枯燥乏味、很有局限性的。我可不希望你还没有待上一天就有这样凄凉的世

    界观。”贝蒂外婆用手托着莉兹的下巴,把她的头扭过来,直直地看着

    她的眼睛,“你想在回家的路上把我们两个的命都给送了吗?”

    “我能吗?”

    贝蒂外婆摇了摇头。“不能,亲爱的,不过做这种事的,你不是第

    一个。”

    “我不想住在这里,”她大声嚷嚷,“我不想待在这儿!”她的眼泪又

    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这我知道,小宝贝,这我知道。”贝蒂外婆说着,把莉兹拉到她的

    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妈就是这样摸我的头发。”莉兹说着,挣脱了。她知道贝蒂外婆

    是想让她感觉舒服些,可她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就像妈妈隔着坟墓来

    摸她似的。

    贝蒂外婆叹了口气,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剩下的一段路我来

    开。”她说。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累、有点紧张。

    “好吧。”莉兹不自然地说。过了一会儿,她用稍微柔和一点的声音

    说,“你知道,我平时开车不像今天这么糟糕,人也不像现在这样激

    动。”

    “完全可以理解,”贝蒂外婆说,“我早就料到了会这样。”

    莉兹挪到副驾驶座上,心里怀疑再过一会儿贝蒂恐怕不会让她开车

    了。不过莉兹不了解贝蒂,她的怀疑是错的。就在那一刻,贝蒂转身面对着她说:“如果你乐意的话,我可以教你三点转向和平行停车。我想

    你在这里能拿到驾驶执照,不过说不准。”

    “在这里?”莉兹问。

    “就在这里,在另界。”贝蒂拍了拍莉兹的手,然后把车开动

    了,“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莉兹能理解,贝蒂一定是摆出了很大方的姿态才说出这话的,不过

    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不是学会什么三点转向和平行停车,而是要

    学完驾驶课程。她想得到马萨诸塞州的驾驶执照。她想在周末跟朋友一

    起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去发现纳舒厄和沃特敦境内神秘的新路段。她想

    具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在没有外婆和其他人的帮助下独自去任何地

    方。不过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了。因为她在这里,在另界,如果驾驶

    执照只能在这里使用,那又有什么用呢?

    醒 来

    一辆出租车不知从哪里飞快地开了过来。莉兹飞到空中。她想,我

    肯定要死了。

    她在医院的病房里醒来,视线模糊,头上缠着绷带。妈妈和爸爸站在她的床边,眼睛周围是一道道的黑圈。“哦,小莉齐,”妈妈说,“我

    们以为失去你了呢。”

    两个星期后,医生给她拆了绷带。除了左耳上方一道弧形的缝线之

    外,她完全好了。医生说他从没见过哪个病人恢复得这么好。

    莉兹回到学校。人人都想听她讲死而复生的经历。“我不忍心讲这

    件事。”她说。大家都认为车祸发生之后莉兹变得深沉了,可实际情况

    是她不记得了。

    十六岁生日那天,莉兹成功通过了驾驶执照考试。爸爸妈妈给她买

    了一辆新车。(他们不希望莉兹再骑自行车。)莉兹申请上大学。入学

    论文写的是自己怎样被出租车撞伤,以及这次车祸如何改变了她的生

    活。她很快就以第一志愿录取了,进了麻省理工大学。莉兹在麻省理工

    大学生物系毕业,又上佛罗里达的兽医学院深造。有一天,她碰到了一

    个男孩,她可以想象自己能跟这个男孩过后半辈子,甚至……

    “伊丽莎白,快起床!”贝蒂外婆打断了莉兹的梦。这时是早上七

    点。

    莉兹把头埋在毯子里。“走开。”她嘟哝着,声音太低,贝蒂听不

    见。

    贝蒂外婆拉开了窗帘。“今天天气很好。”她说。

    莉兹打了个哈欠,她的头还埋在毯子里。“我死了。还起床干什么

    呀?”

    “你这是消极地看问题。在另界有许多事情要做。”贝蒂外婆说着,拉开了另一扇窗户的窗帘。莉兹要住的房间有五扇窗户(她不能把这当作是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在人间)。这使她想起了温室。她真正想要

    的是一间只有一两扇(最好是没有)窗户的小黑房子,四周是黑色的墙

    ——这更符合她目前的处境。莉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看着贝蒂外婆走

    到第三扇窗户跟前。“你不必把所有的窗帘都打开。”莉兹说。

    “哦,你不喜欢光线好一点吗?”贝蒂外婆回答道。

    莉兹转动着眼珠。她不相信自己后半辈子都要跟外婆一起过。外婆

    毫无疑问是个老人。即使贝蒂外婆的外表像个年轻妇女,莉兹知道她可

    能有许多老人的秘密习惯。

    莉兹想,贝蒂外婆说“在另界有很多事情要做”是什么意思呢?莉兹

    在人间时要不断地学习,找一所大学,找一份职业,以及做那些大人们

    认为非常重要的事情。既然她死了,她在人间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了

    意义。从莉兹的角度来看,她的生命将会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已经彻底

    解决了。她的生命故事很短,毫无意义:从前有个女孩,她被汽车撞

    了,后来就死了。完了。

    “你的适应仪式在八点半。”贝蒂外婆说。

    莉兹的头从毯子里钻了出来。“适应仪式是什么?”

    “是给新来的人介绍情况的会议,专门给刚刚死去的人召开的。”贝

    蒂外婆说。

    “我可以穿这个吗?”莉兹指着白睡衣。她穿的时间太长,准确地说

    应该叫作灰睡衣了。“你知道我当时没时间收拾行装。”

    “我可以借给你。我想咱们的身材差不多,不过你的个头可能要小

    一点儿。”贝蒂说。莉兹久久地凝视着贝蒂。贝蒂的胸部比莉兹大,不过身材很苗条,身高跟莉兹差不多。真有点怪,自己竟然跟外婆的身材一样。

    “你要什么,就到我的壁橱去拿,如果你需要剪短一点,或者改小

    一点,就告诉我。我不知道跟你说过没有,我在这儿是个裁缝。”贝蒂

    外婆说。

    莉兹摇了摇头。

    “对了,我还挺忙的。这里的人越来越年轻,身体也变得越来越

    小,所以需要把衣服改小。”

    “他们不能买新的吗?”莉兹问。她的眉毛紧皱着。

    “当然可以喽,小宝贝,我不是说不能买新的。不过我注意到这里

    很少浪费。而且我也做新衣服,你知道。我更想做新衣,这样更富有创

    造力。”

    莉兹点点头,感到轻松多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和大家穿一样的衣

    服是她最近听到的最令人沮丧的事了。

    她冲了个淋浴(莉兹发现这里的淋浴跟人间那边的一样过瘾),用

    浴巾裹着身子,来到了贝蒂外婆的壁橱前。

    壁橱很大、很整洁。外婆的衣服看上去很昂贵,做工也很精细,不

    过就莉兹的审美来看,显得有点舞台化:毛毡钟形女帽、老式连衣裙、天鹅绒斗篷、胸针、芭蕾舞鞋、装饰着鸵鸟羽毛的漆皮高跟鞋、网眼长筒袜、裘皮衣服。莉兹心里纳闷外婆穿着这些衣服上哪儿去。她还纳闷

    贝蒂外婆有没有牛仔裤,因为莉兹只想穿牛仔裤和T恤衫。她在壁橱里

    到处找牛仔裤。除了藏青色的水手裤之外,连一条牛仔裤式样的裤子都

    没找到。

    莉兹灰心丧气地坐在一个挂着羊毛衫的架子下,想象着自己家里那

    个凌乱的壁橱,里面有十二条牛仔裤。她总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到那

    些牛仔裤,然后还要试穿好几条。想到家里的牛仔裤时,莉兹真想哭。

    她不知道自己的牛仔裤现在怎么样了。她双手捧着脑袋,摸着耳朵上方

    的缝线。在这里连穿衣服都很难,她想。

    “你找到什么了吗?”几分钟后,贝蒂来到壁橱,问莉兹。莉兹没有

    动弹。

    莉兹抬起头来,却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贝蒂说。

    是的,莉兹心想。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感觉,可是在某种意义上,我知道。五十岁

    死跟十五岁死,区别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大。等你到五十岁的时候,你仍然有许多喜欢做的事情,仍然有许多需要照料的事情。”

    “你究竟是怎么死的?”莉兹问。

    “乳腺癌。当时你妈妈正怀着你。”

    “这我知道。”贝蒂露出一丝微微的苦笑。“所以说,我现在很高兴能见到你。我

    当时没能看到你,真是失望,人都快要发疯了。咱们要是在稍微不同的

    场合见面就好了。”贝蒂摇了摇头,“你穿上这个会很漂亮的。”她举起

    一件印花连衣裙的袖子。这根本就不是莉兹想要穿的东西。

    莉兹摇了摇头。

    “要不——这件?”贝蒂指着一件羊绒毛衣说。

    “只要你觉得没什么区别,我想我就穿那件睡衣得了。”

    “这我懂,你当然不是第一个穿着睡衣去参加适应仪式的人。”贝蒂

    告诉她。

    “不过,你的衣服挺漂亮的。”

    “我们可以给你买别的衣服,”贝蒂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

    的,不然我就给你买了。衣服要符合个人的口味,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的。”

    莉兹耸了耸肩。

    “等你准备好了,”贝蒂接着说,“我就给你钱。跟我说一声就行

    了。”

    可是莉兹已经不想再去考虑穿什么衣服了,她决定换个话

    题。“哦,对了。我一直在想应该怎么称呼你。喊你外婆总觉得有点别

    扭。”

    “就喊我贝蒂,怎么样?”莉兹点了点头。“贝蒂。”

    “你喜欢我喊你什么?”贝蒂问。

    “嗯,妈妈和爸爸都喊我小莉齐……”莉兹又改口道,“他们过去喊

    我小莉齐,不过现在我喜欢莉兹这个名字。”

    贝蒂笑了。“莉兹。”

    “我真的有点不舒服。我今天就躺在床上,把适应仪式改到明天可

    以吗?”莉兹问。她昨天晚上撞车,安全带把锁骨勒了,现在一碰就

    疼,不过主要还是莉兹什么也不想干。

    贝蒂摇了摇头。“对不起,小宝贝,每个人都得在到达另界的第一

    天参加适应仪式。没有例外。”

    莉兹离开了壁橱,转身来到贝蒂卧室的窗前。窗口对着一个略嫌杂

    乱的花园。她认出了花园里的玫瑰、百合、薰衣草、向日葵、菊花、秋

    海棠、栀子花,还有一棵苹果树、一棵橘子树、一棵橄榄树和一棵樱桃

    树。莉兹纳闷这么多不同种类的花果怎么能共生在一块地上。“这是你

    的花园吗?”莉兹问。

    “是的。”贝蒂回答道。

    “妈妈也很喜欢种花草。”

    贝蒂点点头。“奥利维亚和我过去一起种花草,但我们的意见经常

    不一致,尤其在种什么东西这个问题上。她喜欢像白菜、胡萝卜、豌豆

    之类有用的植物。我呢,喜欢闻香味,喜欢看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真漂亮,”莉兹说,眼睛望着一只黑脉金斑蝶停留在一朵红色木槿

    花上,“很杂乱,但很漂亮。”那只蝴蝶拍着翅膀飞走了。

    “哦,我知道应该修剪修剪,给它们一些规矩,可我不忍心给玫瑰

    剪枝,也不忍心剪掉花蕾。花的生命是很短暂的。”贝蒂大声笑了起

    来,“我的花园因凌乱而美丽。”

    “你真的不想开车吗?”在开车送莉兹去登记处开会的路上,贝蒂问

    莉兹。

    莉兹摇了摇头。

    “你不应该因为受到了一点挫折就灰心丧气。”

    “我没有灰心,”莉兹坚定地说,“如果我会变得越来越年轻,那我

    也得适应当乘客。”

    贝蒂从后视镜里看着莉兹。莉兹坐在后座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身上仍然穿着那件睡衣。

    “昨天晚上我当导游是按惯例行事,很对不起。”贝蒂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莉兹问。

    “我是说,我太蛮横了点。我只是想让你喜欢这里的一切,也让你

    喜欢我。不过我唠叨个没完没了,听起来像个傻瓜。”

    莉兹摇了摇头。“你对我很不错。我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

    小,“我只是不太了解你,就这样。”“这我知道,”贝蒂说,“可我对你有一定的了解。我在了望台上看

    到了你生活中的大部分内容。”

    “了望台是什么?”

    “就是了望平台。从那里可以看到人间。当然,观看时间有限。你

    还记得你在船上观看了自己的葬礼吗?”

    “记得,”莉兹说,“是从双筒望远镜里看到的。”只要她活着(或者

    说只要她还是死的),她永远不会忘记。

    “嗯,另界到处都建有了望平台。今天在你的适应仪式上他们就会

    检查了望平台。”

    莉兹点点头。

    “我很好奇,你有没有特别想看到的人?”贝蒂问。

    当然啰,莉兹想念她的家。不过在某种意义上,莉兹最想念的是她

    的好朋友佐伊。她不知道佐伊参加班级舞会的衣服是什么样子的。现在

    莉兹死了,佐伊还会去参加班级舞会吗?佐伊嫌麻烦没有去参加葬礼。

    如果死的是佐伊,莉兹一定会去参加葬礼的。既然她想到了这一点,那

    么她最好的朋友在那种特定的情况下居然躲避她的葬礼,真是太没礼貌

    了。毕竟,如果佐伊不请莉兹到商店去买什么班级舞会的鬼衣服,她是

    不会被出租车撞的。如果莉兹不被撞,她是不会死的,而且……莉兹叹

    了口气:这么多的如果会把自己逼疯的。

    突然,贝蒂朝窗外做了个手势,来了个小小的转弯。“你的仪式在

    这儿举行,这叫登记处。昨天我指给你看过,不过我不知道你当时注意

    了没有。”莉兹从身边的窗口看到一幢巨大的建筑,外表看上去很平庸。在莉

    兹见到过的楼房中这幢是最高的,好像高得看不见顶。虽然体积很大,登记处大楼却像是小孩建造的:墙壁、楼道和其他附属结构都从荒谬可

    笑的角度延伸出来,整个建筑就像是临时凑合而成的,跟莉兹和她弟弟

    做的临时城堡差不多。“真难看。”莉兹说。

    “原来要好看得多,”贝蒂说,“不过对这幢楼房的需求超过了它的

    规模。建筑师们老是想办法扩建,而建筑工人又不断地实施这些方案。

    有人说这幢楼看上去就像在你的眼前增高。”

    贝蒂左转弯开进登记处的停车场。这幢楼房有好多个大门,她把车

    停在其中一扇大门前。“你要我陪你进去吗?里头很乱,你会晕头转向

    的。”贝蒂说。

    “不用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是自己去吧。”莉兹回答道。

    贝蒂点点头。“那么,我五点钟来接你。小宝贝,好好地乐上一

    天。”

    圆圈和直线虽然莉兹提前十五分钟到达了登记处,但她却花了差不多二十分钟

    才找到适应办公室。电梯内贴着早已过时了的地图,在楼内上班的人都

    说不清方向。莉兹想按原路返回,可她不停地发现新的门道,而且她敢

    打赌这些新门道五分钟前还没有。

    莉兹决定随意(因为她现在相信只有猝然死去的人才有随意的力

    量)找一个门道试一试。她找到一个走廊,走廊的尽头又有一个门。一

    个临时挂上去的薄纸板提示这个门的后面就是适应办公室的临时所在

    地。

    莉兹推开门,看到里面有一个很平常的接待区,里头正在忙。(正

    如贝蒂所说,许多人仍然穿着白色的睡衣。)如果不是看到墙上一张褪

    色的、恐怖的告示,莉兹还以为自己到了医务室。告示上画着一个灰头

    发的女人,坐在一具红木棺材内,正在微笑。上面写有:

    你死了,现在该做什么?

    适应办公室在此提供帮助

    坐在接待桌旁的那个动辄发怒的女人使莉兹想起了刚才看到的告

    示;她看上去也是满脸憔悴、阴森、死气沉沉的,头上是六十年代的蜂

    窝式发型,皮肤呈绿色。桌上有个牌子,上面写着她的名字:耶塔?布

    朗。

    “对不起,请问,”莉兹说,“我来参加适应仪式——”耶塔?布朗清了清嗓门,朝桌上的铃点头示意。铃上写着:需要帮

    助请按铃!!!

    莉兹顺从地按了铃。耶塔?布朗又清了清嗓门,脸上的假笑像是贴

    上去的。“是的,我能帮你什么忙?”

    “我预约了八点半的——”

    耶塔脸上的假笑一下子变成了皱眉。“你干吗不说?你看录像的时

    间晚了五分钟!快点,快点,快点!”

    “对不起,”莉兹连声道歉,“我找不到——”

    耶塔又打断了莉兹的话。“我没时间听你道歉。”

    莉兹不喜欢别人打断她的话。“你不应该打——”

    “我没时间闲聊。”

    耶塔把莉兹带到一间满是灰尘的黑屋子里,里面有一台破旧的录像

    机和一台电视。这屋子很像一间小库房,连一把椅子都放不下。“录像

    看完了我再来,”耶塔说,“哦,对了,尽情地看吧。”她漫不经心地补

    充了一句,然后走出了门。

    莉兹坐在那把孤孤单单的椅子上。录像就像是枯燥乏味的科普片,跟她九年级看的健康教育片(如《性教育》)和十年级看的驾驶课(如

    《交通安全》)差不多。

    录像的开头是一个会讲话的卡通鹦鹉。“我叫鹦哥,”鹦鹉说,“如

    果你在看这段录像带,那就意味着你死死死死了!死人们,向你们问好,向你们致敬!”莉兹觉得这个动画片太陈旧,这个鹦哥也太讨厌。

    由讨厌的鹦哥做向导,录像讲述了莉兹和贝蒂已经讨论过的一些问

    题:另界的人如何倒着往回长,如何变成婴儿,婴儿七天大的时候如何

    被送下河去,回到人间。“在人间,”鹦哥咯咯地叫着,“人是从出生开

    始一直顺着长,直到将来一个不确定的点上,然后死死死去。”录像显

    示一个卡通婴儿变成小男孩,再变成大人,然后变成老头,最后死

    去。“在另界,”鹦哥接着说,“生命更有限:人死了,倒着长回去,成

    为婴儿。”一个卡通老头变成大人,然后变成男孩,最后变成婴儿。“人

    一旦变成了婴儿,就要被送回人间,在那里整个过程又从头开始。”一

    个卡通婴儿变成男孩,变成大人,再变成老头。莉兹想象着自己的生命

    在卡通时间线上所处的位置。我只是在卡通男孩和卡通大人之间,她

    想。接着,她疑惑男孩是不是永远是男孩,女孩是不是永远是女孩,狗

    是不是永远是狗。

    录像还讲述了一些莉兹和贝蒂没有详细讨论的问题。

    莉兹学会了用正确的方法表述自己的年龄:目前的年龄后面跟上你

    在另界居住的时间。莉兹现在的年龄为15-0。她还知道了自己的新“生

    日”是一月四日。计算有点乱,要把上个生日过后的天数加上死的日

    期。

    她得知另界没有人出生,也没有人死。人们生病,受伤,但是随着

    时间的推移,人人的伤病都会痊愈。因此,疾病在这里并不是什么重要

    的问题。

    她知道了这里的人不准跟人间的人接触(“接触是不——不!那是

    不——不!”鹦哥咯咯地叫着,同时他那黄色的长喙使劲地来回移动着),不过你可以随时从了望平台观望人间。了望平台跟尼罗河号上的

    一样,不仅仅是用来观看葬礼的。另界各地停靠在码头的船只和灯塔上

    都有了望平台。只需支付一个伊特尼姆,莉兹就可以观看人间的任何人

    和任何东西。时间是五分钟。莉兹决定请贝蒂今晚开车送她到最近的一

    个了望平台去。

    她知道每个人要选择一项业余爱好。就莉兹所了解的,这种业余爱

    好基本上跟工作一样,只是业余爱好是你喜欢做的事情。看到这里,莉

    兹摇了摇头。她怎么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呢?更不用说,在她这个年纪能

    受过什么专业训练呢?

    她知道了“适应”这个词的正式定义。“适应,”鹦哥叫嚷道,“就是

    刚死的人变成另界居民的一个过程。所以,死人们,欢迎,欢迎,欢

    迎!”

    她还知道了许多许多别的事情,这些事情她可能会忘记的。

    录像的结尾关于另界形而上学方面的问题。片子中谈到人生怎样既

    像一个圆圈,又像一条直线。它像一个圆圈,因为所有老的东西都会更

    新,所有新的东西都会变老。它像一条线,因为那个圆圈会毫无限制地

    甚至是无穷无尽地延伸开来。有人死。有人出生。人出生后又死去。每

    一次的生和死都是一个小圆圈,这些小圆圈的总和就是一个生命,是一

    条直线。在片子大谈人生的时候,莉兹发现自己昏昏地睡着了。

    几分钟后她醒了过来,听到耶塔?布朗警告她的声音。“我希望你

    不是一直都在睡觉!起来!快起来!”

    莉兹一下子跳了起来。“对不起。死亡让我精疲力竭,而且——”耶塔?布朗打断了她的话。“这跟我没关系;你的行为只能伤害你

    自个儿。”耶塔?布朗叹了口气,“现在你得去跟你的适应辅导员阿道

    司?根特见面。根特先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所以,你知道,跟他

    见面的时候是不能睡觉的。”

    “坦白说,我没有漏掉很多东西。”莉兹道歉。

    “好吧。那你告诉我,人生为什么像一个圆圈,又像一条直线?”耶

    塔质问道。

    莉兹绞尽脑汁地想。“它是个圆圈因为,嗯……人间是一个球体,那就像一个……嗯,三维圆圈?”

    耶塔厌恶地摇头。“跟我估计的一样!”

    “瞧,我睡着了,很对不起。”莉兹讲得很快,生怕她的话给打

    断,“要不我把录像的结尾再看一遍?”

    耶塔?布朗没有理会莉兹。“霍尔小姐,我们今天有很多事要做。

    如果你不睡觉,事情会顺利得多。”

    “根特先生,这位是伊丽莎白?玛丽?霍尔。”耶塔说莉兹的名字时

    仿佛在念像牙龈炎那样令人不愉快的单词。阿道司?根特在耶塔和莉兹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抬起头来。

    “谢谢你,布朗女士。”阿道司说,可耶塔这时已经冲着他的

    脸“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啊,嗯,大概她没听见我的话?耶塔的耳

    朵很背,经常打断我的话。”莉兹礼貌地笑了笑。

    “你好,伊丽莎白?霍尔。我叫阿道司?根特,是你的适应辅导

    员。请坐。”他指了指桌子前面的一把椅子,示意莉兹坐在那儿。可是

    椅子上堆满了纸张。其实,他这间没有窗户的办公室内到处都堆放着

    纸。

    “我能把这些文件挪动一下吗?”莉兹问。

    “哦,请吧!”阿道司微笑着,然后面色凄凉地环顾着他这间杂物凌

    乱的办公室,“纸张太多。抱歉,纸张里还有纸张。”

    “也许你应该换间大一点的办公室?”莉兹建议。

    “他们一直答应给我一间。我最期盼的就是一间大办公室,此外还

    期盼的是头发能长回来。”他怜爱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二十五岁就

    秃顶了,所以我估计我只得再等三十六年左右了。令人伤感的是,我们

    变成婴儿的时候头发大多又要掉光。据我所知,再过二十四年我的头发

    全要掉光。唉!”阿道司叹了口气。

    莉兹用手指篦着自己头上刚长起来的新头发。

    “去年我的牙齿长回来了。长牙齿简直是谋杀!我又是抽泣,又是

    闹,搞得我老婆整夜不能睡觉。”阿道司咧着嘴笑,这样莉兹就看到了

    他的牙齿。“这次我要照料好牙齿。假牙不好。假牙比坏牙还要糟糕。

    假牙,嗯……”

    “咂着嘴巴?”莉兹给他提示说。

    “假牙咂嘴巴,”阿道司说着笑了起来,“真的。吃饭的时候假牙发出的声音跟咂嘴巴一个样。”

    阿道司小心翼翼地从桌子中间一沓摇摇欲坠的纸堆底下抽出一份文

    件,然后把文件翻开,大声朗读起来:“你来自百慕大,死于翻船事故

    吗?”

    “呣,那不是我。”莉兹说。

    “对不起。”阿道司又挑选了一份文件,“你来自曼哈顿,死于……

    嗯,乳腺癌,对吗?”

    莉兹摇了摇头。她连胸都还没长好呢。

    阿道司挑选了第三份文件。“来自马萨诸塞?死于自行车事故中的

    脑部受伤?”

    莉兹点点头。那就是她。

    “嗯——”阿道司耸耸肩,“至少死得很快,只是昏迷了一阵子,不

    过你恐怕不记得了。”

    是的,莉兹不记得了。“我昏迷了多久?”

    “大约一个星期,不过你的大脑已经死亡。报告上说你可怜的父母

    亲只好放弃希望。在人间那边的时候,我老婆罗伊娜和我对儿子约瑟夫

    放弃了希望。他最好的朋友跟他一起玩我的一支旧枪,结果不慎把他自

    己打死了。那一天是我一生中最倒霉的日子。如果你有孩子……”说到

    这儿,阿道司停了下来。

    “如果我有孩子,怎么样?”“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个。在另界谁也没有孩子。”阿道司

    说。

    莉兹用了一点时间来吸收这条信息。从阿道司的口气来看,她知道

    阿道司以为这个消息会使她焦躁不安。可是莉兹并没有考虑有孩子这件

    事。

    “现在你看到你儿子了吗?”

    阿道司摇了摇头。“没有,罗伊娜和我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回到

    人间那边去了。我很想再见到他,可是已经不可能了。”阿道司擤了擤

    鼻子。“是过敏。”他连声道歉。

    “什么类型的过敏?”莉兹问。

    “哦,”阿道司回答说,“对伤心事的记忆过敏。这是最糟糕的一种

    过敏。你想看看我老婆罗伊娜的照片吗?”

    莉兹点点头。阿道司拿出一张嵌在银镜框子里的照片,上面是个可

    爱的日本女人,年纪大约跟阿道司差不多。“这是我的罗伊娜。”他自豪

    地说。

    “她很端庄。”莉兹说。

    “是的,可不是很端庄吗?我们同一天死于飞机失事。”

    “太可怕了。”

    “不,”阿道司说,“其实我们非常非常幸运。”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莉兹向阿道司倾吐秘密,“那样正常吗?”

    “当然正常,”阿道司肯定地说,“各人花在适应上的时间是不一样

    的。有些人到了另界,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知道一个人在这里五十

    年了,回到人间的时候还没有明白过来。”阿道司耸耸肩,“这取决于你

    是怎么死的、死的时候多大年纪——因素很多,它们都是这个过程的一

    部分。年轻人特别难以认识到自己已经去世了。”阿道司说。

    “那是为什么呢?”

    “年轻人倾向于认为自己是不会死的。他们中的许多人无法想象自

    己已经死了,伊丽莎白。”

    然后阿道司把今后几个星期莉兹必须要做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死

    亡涉及的事情比莉兹开始时所想象的要多得多。在某种意义上,死亡跟

    上学没有太大的差别。

    “你对业余爱好有没有初步的设想?”阿道司问。

    莉兹耸耸肩。“好像没有。我在人间那边没有工作,因为我当时还

    在上学。”

    “哦,不,不,不,”阿道司说,“业余爱好不是工作。干一份工作

    跟个人的声望有关!跟钱有关!业余爱好的目的则是使你的灵魂充

    实。”

    莉兹转动眼珠。

    “从你的表情可以看出你不相信我说的话,”阿道司说,“看样子我

    手头上捏着一个怀疑主义者。”莉兹耸耸肩。在她这种处境下,谁能不是怀疑主义者呢?

    “你在人间那边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莉兹又耸耸肩。在人间那边,她的数学、自然科学和游泳都很棒

    (去年夏天她还得到了潜水的资格证书呢),不过她对这些并不是特别

    喜爱。

    “有没有——任何一样?”

    “动物。也许跟动物或者狗有关的事情。”莉兹最后说,她想起自己

    在人间那条得过奖的哈巴狗,名叫露西。

    “太好了!”阿道司发出一声欢呼,“我肯定能找到一个跟狗有关的

    工作!”

    “我得想想,”莉兹说,“有很多事情需要去领会。”

    阿道司问了莉兹一些在人间那边的生活情况。对于莉兹来说,过去

    的生活已经变成了可以跟别人讲述的故事。从前有个叫伊丽莎白的女孩

    住在马萨诸塞州的梅德福德。

    “你在那边的时候很幸福吗?”阿道司问。

    莉兹考虑着他的问题。“你干吗要知道这个?”

    “别着急。这不是考试。作为辅导员,我要向所有的学生问这个问

    题。”

    事实上她以前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自己是不是幸福这个问题。她估

    计既然自己没有考虑过,那就一定是很幸福。幸福的人并不需要问自己是不是幸福,对吗?他们只是很幸福,她想。

    “我想我一定很幸福。”莉兹说。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这是事实。一

    颗傻乎乎、孤零零的泪珠从眼角滚落出来。莉兹迅速擦去,可第二颗泪

    珠接踵而来,然后是第三颗,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在哭。

    “哦,我的乖乖,我的乖乖!”阿道司喊道,“如果我的问题让你伤

    心,那就对不起了。”他从一大堆纸张底下抽出一个装手巾纸的盒子。

    先是考虑给她一张手巾纸,然后决定把整盒都给她。

    莉兹看着装手巾纸的盒子,上面绘有雪人参加各种节日活动的画

    面。其中一个雪人很快乐地把满满一盘微笑着的姜饼人放进烤箱里。烤

    姜饼人或者类似做饭这样的事对于雪人来说就跟自杀差不多,莉兹想。

    雪人为什么要主动地去做那些最终可能会使自己融化的事情呢?雪人会

    吃饭吗?莉兹瞪着那个盒子。

    阿道司抽出一张手巾纸,举到莉兹的鼻子前,仿佛她才五岁似

    的。“擤吧。”他命令道。

    莉兹遵照他的命令擤鼻子。“我最近经常哭。”

    “那很自然。”

    莉兹过去是很幸福的。多么幸福啊,她想。在人间那边的时候她并

    不认为自己是个特别幸福的人。像很多同龄人一样,她曾经为了现在看

    来愚蠢的原因而烦恼和痛苦:她在学校里不是人缘最好的学生,她没有

    男朋友,弟弟很讨厌,她脸上有雀斑。在许多方面她觉得自己在等待好

    事的来临:独立生活,上大学,开车。现在莉兹看到了事实真相。她过

    去是幸福的。幸福,幸福,幸福。爸爸妈妈疼爱她;她最好的朋友是世界上最富有同情心、最好的女孩;学校很好混;弟弟并不是特别坏;那

    条哈巴狗喜欢睡在她的身边;还有,对了,有人觉得她很漂亮。一个星

    期以前,她过去的生活一直是畅通无阻的。那是一种幸福、简单的生

    活,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你没事吧?”阿道司用充满关切的口气问。

    莉兹点点头,尽管她感觉不是很好。“我想念我的狗,它叫露

    西。”她想知道露西现在跟谁睡一张床。

    阿道司笑了。“幸运的是,狗的寿命比人的寿命要短得多。将来某

    一天你会看到它的。”

    阿道司清了清嗓门。“我原来打算早点告诉你的。像你这样年轻的

    人,也就是说十六岁或者十六岁以下的人,可以被早点送回人间。”

    “你这是什么意思?”莉兹问。

    “年轻人有时会觉得很难适应这里的生活,他们的适应过程彻底失

    败。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早点回人间那边去。只要在居住期

    的第一年内公开宣布自己的打算就行了。这叫作潜返条例。”

    “我会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吗?”

    阿道司笑了。“哦,不,不,不!你得变成婴儿,从头开始。当

    然,你可能碰到原来认识的人,可他们不认识你了,很可能你也不认识

    他们。”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回到原来的生活中?”阿道司脸色严峻地看着莉兹。“我现在得警告你,伊丽莎白。没有

    任何办法能使你返回到原来的生活中,你也不应该返回到原来的生活中

    去。你原来的生活已经终结,你永远也回不去了。你也许会听说一个叫

    海井——”

    “什么海井?”莉兹打断了他的话。

    “那里严禁任何人进去,”阿道司说,“现在说说潜返条例——”

    “为什么严禁任何人进去?”

    阿道司摇了摇头。“不为什么,历来如此。现在谈谈潜返条例——”

    “我想那不适合我。”莉兹打断了他的话。她虽然很想念人间那边,但也意识到她想念的是那里的熟人。没有了那些熟人,回去就没有了意

    义。再说,她现在并不想成为婴儿。

    阿道司点点头。“当然,你还有一年时间来作这个决定。”

    “我懂。”莉兹停顿了一下,“呣,阿道司,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

    吗?”

    “你想知道这里的上帝在哪儿,对吗?”阿道司问。

    莉兹的确感到惊讶。阿道司居然能看出她的心思。“你怎么知道我

    要问这个问题?”

    “姑且就说我干这一行已经有一些日子了。”阿道司取下那副玳瑁框

    的眼镜,在裤子上擦了擦,“跟以前一样,上帝他,她,或者它,仍然

    在那里。没有任何变化。”阿道司怎么能这么说呢,她心里纳闷。对于她来说,一切都发生了

    变化。

    “伊丽莎白,你会发现,”阿道司接着说,“死亡只是生命的一部

    分。到时候,你还会把死亡看作新生的,把死看作‘伊丽莎白?霍尔续

    集’。”阿道司戴上眼镜,看了看手表,“啊,天哪!”阿道司大叫起

    来,“你看这都几点了?我们得带你去遗言部,不然的话,萨拉会要我

    脑袋的。”

    遗 言

    在遗言部,一个办事效率很高的女人接待了她。这人让莉兹想起一

    个野营辅导员。“你好,霍尔小姐,”那个女人说,“我叫萨拉?迈尔

    斯,我只是要确认一下你的遗言是什么。”

    “我不知道是否还记得。有很长时间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死了。”莉

    兹向她道歉。

    “哦,那没关系。实际上只是一个手续。”萨拉说着,翻看一本跟百

    科全书差不多大的书,书都发霉了。“对了,这里有你的遗言,就一个

    字,是‘呣’。”莉兹等待着萨拉把话讲完。事实上,她很想知道自己的遗言是什

    么。会很深刻吗?伤感吗?感人吗?揪心吗?有启发意义吗?愤怒吗?

    可怕吗?沉默了几分钟,莉兹发现萨拉瞪着她。“那么……”莉兹说。

    “那么,”萨拉回答道,“是‘呣’吗?”

    “是‘呣’什么?”莉兹问。

    “我是说,你的遗言是‘呣’吗?”

    “你的意思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呣’吗?”

    “书上是这么写的,书是不会错的。”萨拉怜爱地拍着那本书。

    “天哪,我简直不相信竟然那么糟糕。”莉兹一个劲地摇头。

    “哦,还不至于那么糟糕,”萨拉笑了,“我听到过比这更糟的遗

    言。”

    “要是多说一点就好……”莉兹停顿了一下,“多一点,呣……”她的

    声音越来越小。

    “是啊。”萨拉对她表示了三秒钟的同情,刚好三秒钟。“那么,我

    要你在这上面签个字。”

    “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还要我在上面签字干吗?”莉兹

    还在恼火自己在人间的临终遗言居然是个“呣”字。

    “我不知道。这里反正都是这么干的。”

    莉兹叹了口气。“我在哪儿签字?”莉兹离开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着自己的临终遗言。如果遗言意味

    着要概括你的一生,那么莉兹觉得“呣”很合适,真奇怪。“呣”什么意思

    都没有。“呣”是你考虑应该说什么的时候说的。“呣”表示某人的话没说

    完就被打断了。“呣”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去挑选舞会礼服(而她不去参

    加这个舞会!上帝啊)时在商店门口被一辆出租车撞飞后发出的声

    音。“呣”。莉兹摇着头,发誓要在自己的词汇中删除掉“呣”,以及所有

    没有意义的词(呵、像、哈、有点、哦、嘿、大概)。

    回到适应办公室的大厅后,莉兹高兴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

    孔。“桑迪!”

    桑迪转过身,朝莉兹笑了笑。“你也是在办遗言手续吗?”

    莉兹点点头。“显然,我临终说的就一个‘呣’,尽管我太紧张不记得

    了。你的情况怎么样?”

    “嗯——”桑迪支吾着,“我没法重复。”

    “说吧,”莉兹催促道,“我把我的遗言告诉你了,它们苍白无力。”

    “哦,好吧,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大概是:‘耶稣基督,瘦子,我头上中了一枪!’只是我还把那个F开头的脏字说了两遍,然后我就死

    了。”

    莉兹微微笑了一下。“至少你的遗言很准确,有描述性。”

    桑迪摇了摇头。“不过,我要是没说那个脏字就好了。我在家里没

    有受过那样的教育,可现在成为了永远的记录。”

    “应该理解自己,桑迪。我是说,你头上中了一枪。我想,在那种情况下,可以理解你说那个——”

    桑迪打断了她的话。“别再说了!”

    就在这时,阿道司?根特蹦蹦跳跳地走进了大厅。“哎哟,但愿没

    有打断你们的谈话。我要跟伊丽莎白说几句话。”

    “没关系,”桑迪说,“我正要走呢。”她低声对莉兹说,“见到你真

    高兴。当时我真担心你会永远待在船上呢。”

    莉兹只是摇摇头,然后改变了话题。“现在你住哪儿?”

    “我跟我表姐谢莉一起住——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起过她。”

    “她——”莉兹停顿了一下,“好些了吗?”

    桑迪笑了。“好多了,谢谢你的关心。你应该来看看我。我把你的

    情况都告诉谢莉了。什么时候来玩都可以。她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所以

    有人来玩,她会高兴的。”

    “我看能不能来。”莉兹说。

    “嗯,我希望你说能来是真的能来。”桑迪说着走了。

    “好漂亮的头发。”阿道司看着桑迪远去的背影说。

    “是很漂亮。”莉兹赞同。

    “嗯,伊丽莎白,我刚刚有了个很古怪的想法,”阿道司说,“你曾

    经说过喜欢跟动物打交道?”“是说过。”

    “刚刚有了个空缺,我一发现就想到了你。‘怎么,阿道司’,我对自

    己说,‘这真是注定的!’那么,你愿意去干吗?”阿道司站在那里,笑容

    可掬地看着莉兹。

    “呣,是什么样的工作?”她又说出了那个“呣”字。

    “哦,对了,当然!让我把马放在车的前面。或者说,把车放在马

    的前面。按道理马应该在车的前面,我想。有关马和马车,我这方面的

    经验很有限。哦,对了,是说那个工作!那个工作在适应部的家畜

    科。”

    “那是什么样的工作?”莉兹问。

    “其实跟我做的差不多,”阿道司?根特说,“只是对象是人过去养

    的宠物。我可以肯定你能干好。”

    “呣。”莉兹说。我怎么老是忍不住要说那个“呣”呢,她想。“呣,听起来很有趣。”

    “还有,你会说犬语,对吗?”

    “犬语?”莉兹问,“犬语是什么?”

    “犬语就是狗的语言。哎呀,你该不是说人间那边的学校现在不教

    犬语了吧?”阿道司对这种可能性感到很恐惧。

    莉兹摇了摇头。

    “可惜,”阿道司说,“犬语是我们最漂亮的语言之一。你知道吗?在犬语里,表达‘爱’的词语有三百多个。”

    莉兹想起了在人间的可爱的露西。“这我相信。”莉兹说。

    “人间的教育有个缺陷,那就是只教孩子们跟自己的同类进行交

    流,你说呢?”阿道司问。

    “既然我不会讲,呵,犬语,那是不是说我不能在什么……部里工

    作,请再说一遍,是个什么部来着?”

    “适应部,家畜科。那不一定。伊丽莎白,你学一门外语要多长时

    间?”

    “很快。”莉兹撒了个谎。西班牙语是她在学校里学得最差的一门

    课。

    “可以肯定吗?”阿道司歪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莉兹。

    “肯定,如果这很重要的话。我在人间的时候还曾想去当兽医呢。”

    “那是个了不起的职业,不过很不凑巧,或者说很凑巧,我们这里

    不需要兽医。时间和休息是唯一的医生。这是时间倒流文化的诸多优势

    之一。这里也没有医生。不过,我们有照料动物和人的护士,当然也有

    心理医生、专门的治疗专家、精神病专家和其他精神健康方面的专家。

    你身体很好,但仍然有精神……嗯,精神有自己特定的精神。”阿道司

    笑了,“不过我离题了。”

    “那么,那个工作呢?非常好,对吗?”他笑容可掬地看着莉兹。

    莉兹起初觉得自己会喜欢这份工作,可现在她说不准了。她十五年之后就要回到人间那边去,学一个全新的工作,更不用说一门全新的外

    语,有什么意义?“我说不准。”莉兹最后说。

    “说不准?可是刚才你还——”

    莉兹打断了他的话。“听起来很不错,可……”她清了清嗓门,“我

    只是觉得我首先得给自己留出点时间。我对死这个概念还不是很适

    应。”

    阿道司点了点头。“这很自然。”他说着又点点头。莉兹看得出他点

    头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失望。

    “不是要今天就作出决定,对吗?”莉兹问。

    “不是,”阿道司说,“不,你不必今天就作出决定。咱们下个星期

    再谈。当然,到了那时候,这个空缺也许就没有了。”

    “这我懂。”她说。

    “伊丽莎白,我得提醒你。你等得越久,开始新生活的难度就越

    大。”

    “我的新生活?什么新生活?”莉兹的声音突然很生硬,眼神变得冷

    酷了。

    “当然是这里的生活,”阿道司说,“这里的新生活。”

    莉兹笑了。“那只是措辞不同,对吗?你可以把这叫作生活,但实

    际上是死亡。”

    “如果这里不是生活,那又是什么?”阿道司问。“我的生活在人间那边。我的生活不在这儿。”莉兹说,“我的生活

    跟我爸爸、妈妈和朋友在一起。我的生活已经完了。”

    “不,伊丽莎白,这是彻底地、绝对地、完完全全地错了。”

    “我死了。”她说,“我死了!”她大声吼叫。

    “死,”阿道司说,“只不过是一种精神状态。人间有许多人过了一

    辈子死亡的生活,也许你太年轻,还听不懂我的意思。”

    是的,莉兹想,跟我的观点一个样。她听到钟声敲了五下。“我得

    走了。我外婆还在等我呢。”

    看着莉兹跑了开去,阿道司在她背后喊道:“你答应了要考虑那份

    工作的!”

    莉兹没有回答。她发现贝蒂的车停在登记处大楼的前面。莉兹打开

    车门,钻了进去。还没等贝蒂开口,莉兹就问:“咱们这就去了望平

    台,行吗?”

    “哦,莉兹,这是你到这儿的第一个晚上。你难道不想做点别的什

    么吗?你想做什么都成。”

    “我真正想做的就是去看妈妈、爸爸和阿尔维。我的好朋友佐伊。

    还有别的人。行吗?”

    贝蒂叹了口气。“你一定要这样吗,小宝贝?”

    “我真的真的想去。”

    “好吧,”贝蒂最后说,“我们家附近就有一个。”观 光

    “我可以跟你一块儿去。”贝蒂说。她把车停在跟海滩平行的一条狭

    窄路段上,“我很久没看到奥利维亚了。”

    “妈妈现在老了,”莉兹说,“她比你还老。”

    “真是难以置信。时间都去哪儿了?”贝蒂叹息道,“我从来都讨厌

    这句话。就好像时间去度假了,而我们期待它某天会回来一样。我也讨

    厌‘时光飞逝’这句话。显然,时间的确旅行很久了。”贝蒂又叹了口

    气,“那么,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去吗?”

    莉兹确实想贝蒂陪她去。“我可要待好长一会儿呢。”莉兹说。

    “这些地方,小宝贝,这些地方是很危险的。”

    “为什么?”

    “人们都会上瘾,就跟吸毒似的。”

    莉兹看着红色的灯塔,顶部有一排灯火通明的窗户。这些窗户使莉

    兹想到了牙齿。她无法确定这灯塔是在笑还是在咆哮。“我怎么进去

    呢?”她问。“沿着小路到门口。”贝蒂从车窗户里伸出手来指着路——一个木结

    构的人行道连接着灯塔和地面。这个人行道由于长时间受水的浸泡已经

    变成了灰色。“然后坐电梯到顶层。了望平台就在上头。”

    贝蒂从汽车的杂物箱里拿出钱包,从装零钱的那一层拿出五个伊特

    尼姆,放在莉兹的手里。“这些可以看二十五分钟。够了吗?”

    莉兹想,我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足够。跟以前的每样东西和每个人说

    再见要多长时间?只要二十五分钟,比一部没有商业广告的情景喜剧稍

    微长一点吗?谁知道?“够了,谢谢。”她说着,合拢手指抓住了那几枚

    硬币。

    在电梯里,莉兹站在一个婀娜多姿的金发女人身边,这个女人穿一

    身黑色的宽松直筒连衣裙,正在无声地抽泣,看那样子好像是做给别人

    看的。

    “你没事吧?”莉兹问她。

    “没事,我真的没事。”那个女人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莉兹。

    “你是最近死的吗?”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说,“不过,如果你不见怪的话,我想单独

    哭一会儿。”

    莉兹点点头。她很后悔自己问这个女人。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又说话了。“我为自己的身世感到悲伤,我

    的悲苦是你难以想象的。”那个女人戴着一副黑色的猫眼墨镜,一直哭

    到电梯到达终点。这个了望台看上去跟尼罗河号上的完全一样,只是稍微小一点。房

    子的四面都有窗户,架着一小排一小排的双筒望远镜。莉兹注意到,在

    这里,不是每个人都跟那个在电梯里哭泣的女人一样不开心。

    一个胖乎乎、头发烫得乱七八糟的中年妇女坐在电梯附近的玻璃亭

    子里面,隔着了望平台和电梯之间的栅栏跟那个哭泣的女人挥手。那个

    哭泣的女人草草地点点头,在服务员的玻璃盒子上照镜子。

    “那个女人爱上了自己悲伤。”服务员说着,摇了摇头,“有的人就

    是爱那种戏码。”她转身面对莉兹,“你是新来的,所以我对你多讲几

    句。我们的时间是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星期六的早

    上十点到十二点,星期天的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我们一年三百六十五

    天全开放,包括节假日。一个伊特尼姆看五分钟,想看多长时间就可以

    买多长时间。价格是固定的。你看五分钟也好,看五百分钟也罢,单价

    不变。双筒望远镜的操作跟你以前见过的一个样。按旁边的按钮就可以

    调换新的镜头,扭动目镜来调节焦距,必要的时候转动一下自己的脑

    袋。另外,我叫埃丝特。”

    “我叫莉兹。”

    “莉兹,你是刚到这儿的吗?”埃丝特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脸上一副得了弹震症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新来的。别着急,亲爱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敢保证。你是怎么死的?”

    “被汽车撞死的,你呢?”莉兹礼貌地问。

    “早老性痴呆症。”埃丝特回答道。“那种病是什么样儿?”

    “我不怎么记得了,”埃丝特说着笑了,“不过那也好。”

    莉兹挑了15号望远镜,是朝着陆地的。在尼罗河号汽船上待了这么

    久,她有点讨厌水了。她坐在金属凳子上,把一枚伊特尼姆塞进小孔

    里。

    莉兹先看她的家人。她爸爸、妈妈面对面坐在餐厅的桌子旁。妈妈

    看上去像是好几天没睡觉似的,抽着烟,尽管她在怀莉兹的时候就已经

    戒烟了。爸爸好像在做《纽约时报》上的填字游戏,可实际上没有。他

    用铅笔在同一个答案(“达尔文主义”)下面来回画。报纸画破了,就在

    桌布上画。客厅里,阿尔维在看动画片,尽管是周日的晚上。她父母亲

    从来就不让莉兹和弟弟在周日的晚上看电视的。电话铃响了。莉兹的妈

    妈跳起来跑去接电话。正在这时,双筒望远镜的镜头“咔嚓”一下关了。

    等莉兹把第二枚伊特尼姆塞进小孔的时候,妈妈已经挂上了电话。

    阿尔维走进餐厅,头上罩着一个陶瓷的花盆。“我是个花盆头!”他得意

    地说。

    “摘下来!”她妈妈朝阿尔维大声喊叫,“亚瑟,管教管教你的儿

    子!”

    “阿尔维,把头上的花盆拿下来。”莉兹的爸爸不紧不慢地说。

    “可我是个花盆头!”阿尔维继续说,尽管听了他的笑话谁也没笑。

    “阿尔维,我警告你。”爸爸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哦,好吧。”阿尔维拿下花盆,离开了客厅。

    三十秒钟之后,阿尔维又回来了。这一次他嘴里咬着一个旧的柳条

    篮子。

    “无似个拉几子。”阿尔维说。

    “什么?”莉兹的妈妈问。

    “瓦似个拉架子。”阿尔维的发音比刚才清晰了一点。

    “阿尔维,把嘴上的篮子放下来,”莉兹的爸爸说,“你的话谁也听

    不懂。”

    阿尔维顺从地放下了篮子。“我是个篮架子,听懂了吗?”

    爸爸妈妈白了他几眼。

    “我用嘴拿篮子,所以我是个篮架——”

    莉兹的爸爸一手拿着篮子,一手揪着阿尔维的头发。“我们都在想

    念小莉齐,你这样做是不尊重姐姐。”

    “为什么?”阿尔维问。

    “好吧,儿子,自古以来道具喜剧就是最低级的幽默。”莉兹的爸爸

    用教训的口吻说。

    “可我是个篮架子,”阿尔维伤心地说,“就像妈妈一样。”他又加了

    一句。还没有等莉兹看到妈妈做什么反应,镜头“咔嚓”一下又关了。莉兹

    又放进去一枚硬币,决定看看别人。

    佐伊坐在她的床上,对着电话筒讲话。她的眼睛哭红了。“我真不

    敢相信她死了。”佐伊说。

    这还差不多,莉兹心想。至少有个人知道该怎样悼念她。莉兹听不

    到那边的谈话,但是佐伊这样伤心,她已经感到满足了,也就不再继续

    听。

    “我跟约翰吹了。我是说,如果他不邀请我去参加班级舞会,我就

    不会叫莉兹在商店门口跟我见面,那她就不会……”她的声音越来越

    小,最后听不见了。

    “不!”佐伊坚定地说,“我不想去!”过了一会儿,一个柔和的声音

    说,“此外,我连一套好衣服都没有……”佐伊用脚把电话线缠绕在踝骨

    上,“嗯,有这件没有带子的黑连衣裙……”镜头“咔嚓”一声关了。

    用完了最后两个伊特尼姆之后,莉兹还是不知道佐伊是去,还是不

    去参加班级舞会。在这段时间里佐伊哭了两次。她的眼泪让莉兹很高

    兴。(莉兹只有一点点羞愧,她看到好朋友的眼泪居然很高兴。)

    开始的时候,莉兹觉得偷听自己亲爱的人很不是滋味,但没过多久

    她便自我辩解,认为她这样做是为了他们好。莉兹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漂

    亮、仁慈、大方的天使,从……从她所在的地方俯视地上的每一个人。

    那天晚上离开灯塔时,莉兹意识到要跟踪朋友和家人的后续情况得

    再花好多个伊特尼姆。她听佐伊那一小段电话交谈就花去了整整三个伊

    特尼姆。根据她的估算,如果要想及时跟上那边事情的进展,每天至少需要二十四个伊特尼姆,或者说两个小时,也就是说,每五分钟等于现

    实生活中的一个小时。

    “我需要一些钱,”在短短的回家路上,莉兹对开车的贝蒂说,“我

    希望你能借给我一些伊特尼姆。”

    “当然可以。你要钱干吗?”贝蒂回答道。

    “嗯,”莉兹说,“我想待在了望平台。”

    “莉兹,你真的以为那是个好主意吗?”贝蒂关切地看着莉兹,这使

    莉兹觉得很讨厌,“也许,你最好还是把时间花在业余爱好上面?”

    莉兹对贝蒂的反应事先有心理准备,她立刻反驳。“贝蒂,问题在

    于,既然我死得这么突然,我想要是能跟人间那边的人和解的话是有好

    处的。我保证不会永远这样。”莉兹觉得说“和解”有点别扭,不过她知

    道大人对这种事情是不大在意的。

    贝蒂点点头。接着又点了点头。贝蒂似乎是通过点头来掂量莉兹的

    话。“该花的时间还是要花的。”贝蒂最后说。此外,贝蒂还同意给她

    钱,莉兹早就知道她会同意的。

    莉兹每天有了二十四个伊特尼姆,于是就形成了一个习惯。了望平

    台离贝蒂的家很近,莉兹可以走去。每天早上一开门她就到了,一直待

    到晚上关门才离开。

    莉兹还是穿着尼罗河号上的那套衣服。她讨厌这套衣服,可是又不

    想换新的。她穿着睡衣睡觉,每个星期脱下来两次给贝蒂洗。莉兹通常是把两个小时的观望分散到一整天,不过有时候她也会毫

    不吝啬地一连花上两个伊特尼姆。如果发生了特别有趣的事情,就一次

    把所有的钱都花光。

    她典型的一天就这样度过:早上花十五分钟看爸爸、妈妈和弟弟

    (三个伊特尼姆),花一个小时看朋友和所在的班级(九个伊特尼

    姆),花半个小时看佐伊放学后的活动(六个伊特尼姆),剩下的半个

    小时(六个伊特尼姆)由她临时决定。

    莉兹特别喜欢有人在学校里提起她。开始的时候同学们似乎经常议

    论她,随着时间的推移(时间并不长),提到她的人越来越少。只有她

    原来的男朋友爱德华和佐伊偶尔说起她。莉兹活着的时候佐伊跟爱德华

    的关系并不好,佐伊曾经劝莉兹终止与爱德华之间的关系。而现在他们

    俩突然亲密起来,这让莉兹感到一种满足。

    莉兹知道家里人还想起她,但嘴上并不提起。她真希望家里人能经

    常议论她。妈妈总是睡她的床,有时候还穿她的衣服,不过穿在身上很

    紧。莉兹的爸爸是塔夫茨大学的人类学教授,正在家里度假。他一天到

    晚看访谈节目,还在莉兹的妈妈面前辩解说是在研究一本书,这本书讲

    的是为什么有人喜欢访谈节目。阿尔维还是继续用他特有的画谜式道具

    幽默来逗全家人,尽管逗不乐任何人。莉兹看着他表演“从厕所里出

    来”“击中桶里的鱼”和“观看时间止步”等节目。她特别喜欢阿尔维表演

    的那个“西瓜头”节目,那是根据原来的“花盆头”改编的,阿尔维会光着

    屁股拿出一个掏光了瓤的西瓜。

    有一次莉兹看到爸爸妈妈做爱,她觉得很恶心,但很迷人。最后她

    妈妈大声叫唤起来。爸爸打开电视,赶上还有最后半个小时的《吉尼?

    琼斯》节目。这一切甚至花不到一个伊特尼姆。看着爸爸妈妈,莉兹想,自己恐怕永远也不能有性生活了。她很可

    能会孤独地度过这十五年。

    有时,每看完五分钟,莉兹便会抚摸耳朵上方的缝线。她不会问贝

    蒂到哪儿能把缝线取出来。她喜欢它们在那儿。

    莉兹经常去了望平台,渐渐地懂得了这里的规矩。

    这里有织毛衣的老太太,每隔一个小时来看一眼双筒望远镜。

    这里有一些发狂的年轻妈妈,似乎有用不完的硬币。这些妈妈们使

    莉兹想起有一年暑假在大西洋城看到的一台自动售货机。

    还有一些商人对着双筒望远镜发号施令,仿佛人间那边的人能听到

    似的。莉兹想起爸爸看橄榄球比赛时的情形,他也会常常傻乎乎地对着

    电视大声叫喊。

    有一个年轻人(仍比莉兹的岁数大)每个星期来一次,总是星期四

    晚上来。虽然是晚上,但他总是戴着墨镜,总是坐在第17号双筒望远镜

    跟前,随身带着一个装钱的小皮袋,里面刚好有十二个伊特尼姆。每次

    他都是待一个小时,从不拖延,然后就离开。

    有一天晚上莉兹打算跟他聊聊。“你在这儿看谁呀?”她问。

    “什么?”年轻人惊讶地转过身来。

    “我每个星期都看到你在这里,只是想知道你在这儿看谁。”莉兹

    说。

    那个男人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说:“看我妻子。”“你这么年轻就有妻子了?”她问。

    “我并不总是这么年轻。”他苦笑着说。

    “你运气不错。”她说,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下个星期四再

    见。”她的声音太低,那人没听见。

    莉兹一天到晚都待在了望平台上,她觉得双筒望远镜跟前的那个金

    属凳子很不舒服。一天晚上,她离开的时候问那个叫埃丝特的服务员。

    “嗯,莉兹,”埃丝特告诉她,“如果椅子坐上去不舒服,那就说明

    你坐的时间太长了。”

    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似乎都是

    慢吞吞的,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莉兹已经熟悉了如何在

    每五分钟的间隔中及时投币以避免较长时间的间断。她的脸紧贴双筒望

    远镜,眼睛四周形成了一个凹陷的圆圈。

    贝蒂偶尔问起她有没有考虑过业余爱好。

    “我还要一点时间。”莉兹总是这样回答。

    贝蒂叹息着。她不想催逼莉兹。“桑迪维?华盛顿又给你打了电

    话,还有阿道司?根特。”

    “谢谢,这个星期晚些时候我给他们回电话。”莉兹撒谎说。

    那天晚上,莉兹看见贝蒂跪在床边,向莉兹的妈妈祈祷。“奥利维

    亚,”她口里念念有词,“我不想再给你添负担,因为我估计你现在的生

    活够艰难的。我不知道该怎样帮助伊丽莎白。请给我一点暗示,我该做些什么。”

    “伊丽莎白,咱们今天出去转转。”贝蒂第二天早上宣布说。

    “我已经有安排了。”莉兹表示反对。

    “什么安排?”

    “了望平台。”莉兹嘟哝着。

    “你可以明天去。今天咱们出去观光。”

    “可是,贝蒂——”

    “不要可是可是的。你到这儿已经整整四个星期了,什么也没看

    到。”

    “我看到了好多东西。”莉兹说。

    “是吗?什么东西?人间那边的东西不算。”

    “为什么不算?”莉兹质问道。

    “不算就是不算。”贝蒂的语气很坚定。

    “我不想去观光。”莉兹说。

    “那你运气不好,”贝蒂回答道,“今天我不给你去了望平台的钱,这样一来,你就别无选择了。”莉兹叹了口气。

    “如果我的要求不过分的话,你是不是该把那件又脏又破的睡衣换

    下来?”贝蒂问。

    “不嘛。”莉兹回答道。

    “我借你一件衣服,你不要的话,咱们到——”

    莉兹打断了她的话。“不嘛。”

    两个人来到屋子外面后,贝蒂放下了敞篷汽车的顶篷。“你想开车

    吗?”她问。

    “不想。”莉兹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好的。”贝蒂说着系紧了安全带。过了一会儿她问道,“嗯,为什

    么不想开?你应该很想开车。”

    莉兹耸耸肩。“我就是不想开。”

    “我并没有为第一天晚上你撞车的事生气,如果你心里想的是那件

    事的话。”贝蒂说。

    “你听我说,贝蒂,我不想开车因为我不想开车。这里没有什么秘

    密的含义。再说,如果这次外出就是为了观光的话,我把注意力集中在

    开车上就观不了什么光了,你说呢?”

    “对,说得对,”贝蒂让步了,“你不系安全带吗?”

    “系那玩意儿有什么用?”莉兹问。“跟人间那边一样:可以防止你撞到仪表盘上。”

    莉兹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还是系上了安全带。

    “我原来想咱们一起去海滩,”贝蒂说,“你觉得怎么样?”

    “随便吧。”莉兹说。

    “另界有很漂亮的海滩。”

    “太好了。到了就叫醒我。”为了避开更多的谈话,莉兹闭上左眼,假装睡觉,却用右眼看着窗户外面的景观。

    莉兹心想,这里的一切太像人间了。看着这些相似的景物,她有点

    喘不过气来。但是也有区别,这些区别主要体现在细节上。她从车窗里

    看到了一个免下车电影院——除了在老式电影里之外,她还没见过真正

    的免下车电影院。公路上一个身穿日常服装、年龄六七岁的女孩开着一

    辆多用途跑车。远处她看到了埃菲尔铁塔和自由女神像,不过都是微缩

    景观。莉兹看到公路的旁边有一连串的小木牌,每隔十米一块。每块木

    牌上写有一行诗:

    你也许死了,但你的胡子仍在长,女士们讨厌胡子拉碴,在另一个世界也如此。缅甸剃须

    “缅甸剃须是什么东西?”莉兹问贝蒂。

    “是一种剃须膏。我活着的时候,美国的公路上到处都有这种木牌

    子,”贝蒂回答道,“等到你出生的时候这些木牌子被广告牌取代了,不

    过它们一度非常流行。”说到这儿贝蒂笑了,“你会发现另界也是一个旧

    风尚会销声匿迹的地方。”

    “哦。”

    “我以为你睡着了呢。”贝蒂说着,扭过头来看莉兹。

    “我是睡着了。”莉兹回答。她又合上了左眼。

    莉兹注意到这里比人间要安静一些。她看到另界以自己的方式美丽

    着。虽然没有什么规划,但很可爱。虽然很可爱,但莉兹讨厌这里。

    大约一个小时后,贝蒂叫醒了莉兹。原来她真的睡着了。“到

    了。”贝蒂说。

    莉兹睁开眼睛望着窗外。“是的,看样子是个海滩,”她说,“和你

    家旁边的那个海滩一样。”

    “关键是这一路上的景观,”贝蒂说,“你不想下车吗?”

    “不下算了。”莉兹回答说。

    “那么咱们一起到礼品店去歇歇脚总可以吧?”贝蒂恳求道,“也许你想买点纪念品呢。”

    莉兹看着水边一幢茅草顶的小屋子,满腹狐疑。小屋子的结构很简

    陋,又处于这样的位置,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刮走似的。门廊上挂着一块

    很结实的金属牌子,显得很不协调。牌子上写着:

    愿你在此

    小家具、小古董、小摆设,廉价珠宝、廉价装饰品、新奇小玩意儿。

    其他杂物供识货的顾客挑选

    “你觉得怎么样?”贝蒂朝莉兹微笑着说。

    “那我给谁买纪念品呢?”莉兹问。

    “给你自己买呗。”

    “纪念品总是带回去给别人的,”莉兹哼着鼻子说,“我不认识其他

    的人,也不回去。”

    “并不永远是这样,还没到时候。”贝蒂回答道,“来吧,你要什么

    我都给你买。”

    “我什么也不想要。”莉兹说着,跟随贝蒂走进这家破烂的礼品店。里面没有人。现金出纳机上有一个罐子,上面有一条告示:“外出吃中

    饭。想买什么东西自己拿,把钱放在罐子里。你可以自己砍价,但不要

    把价格告诉其他人。”

    为了不让贝蒂扫兴,莉兹挑选了六张一本的另界明信片和一个塑料

    水晶球。水晶球里有一艘微型的尼罗河号轮船,漂浮在让人厌恶的蓝色

    水面上。圆锥形的底座底部用红字写着“愿你在此”几个字。

    “你想要一块另界的海滩浴巾吗?”贝蒂问。莉兹把她挑的那两件物

    品放在柜台上。

    “不用了,谢谢。”莉兹回答说。

    “真的不要吗?”

    “真的。”莉兹简洁地说。

    “那么,来一件T恤衫怎么样?”

    “不用,”莉兹大声叫了起来,“我不要什么鬼T恤衫!什么海滩浴

    巾!什么也不要!我只要回家去!”

    “好吧,小宝贝,”贝蒂叹息,“你到外面等我,我把这些东西算一

    算。”

    莉兹一阵风似的冲出商店,手里拿着那个水晶球。她坐在汽车里等

    贝蒂。

    莉兹摇了摇水晶球,那艘微型尼罗河号猛烈地撞在塑料的圆顶上。

    她使出更大的力气猛摇。黏乎乎的蓝色浊水漏到了她的手上。圆顶合缝处有一道小口子。莉兹推开车门,把水晶球扔到路面上。水晶球没有摔

    碎或者炸裂,而是像个橡皮球似的在地上蹦跳,最后停在一个小女孩的

    脚边。这个小女孩穿着一件粉红色圆点花纹的比基尼。

    “是你掉的。”女孩朝莉兹喊道。

    “是的。”莉兹附和着说。

    “你不要了吗?”那个女孩从地上拾起水晶球。

    莉兹摇了摇头。

    “给我行吗?”女孩问。

    “你拿去吧。”莉兹回答道。

    “天空不会掉到这里来的,不会的。”女孩说着,转动了一下水晶

    球,这样所有的雪都聚集到了圆顶上。她用小指按住漏洞。

    “你这是什么意思?”莉兹问。

    “跟这儿一样。”女孩把水晶球倒转过来。

    “你是说雪,”莉兹说,“你是说这里不下雪?”

    “不怎么下,不怎么下,不怎么下,”她像唱歌似的说着,走到莉兹

    跟前,“你好大哟。”

    莉兹耸耸肩。

    “多大岁数了?”“十五。”

    “我四岁。”女孩回答道。

    莉兹看着这个孩子。“你是真的小孩子还是假装的小孩子?”

    女孩把眼睛睁得老大老大。“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真的四岁,还是冒充四岁?”莉兹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女孩抬高了嗓门。

    “你是永远都四岁,还是现在长到了四岁?”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四岁,四岁!”女孩大声叫嚷,“你好小

    气。”女孩说着把水晶球扔到莉兹的脚下,跑了。

    莉兹拾起水晶球,又摇了摇。她把里面剩下的蓝色液体全部倒掉,让里面只剩下一团水晶般的人造雪。

    贝蒂从礼品店走了出来,手上拎着一个小纸袋。

    “这是我给你买的。”贝蒂对莉兹说。她把纸袋抛给莉兹。袋子里面

    是一件T恤衫,上面印有一句话:“外婆到了另界,给我买的就是这件臭

    T恤衫。”

    莉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真的有点臭。”莉兹附和着说。她

    把T恤衫穿在睡衣外面。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贝蒂说,“我对自个儿说,T恤衫作为真正

    有意义的礼品的机会不多了。”说到这儿,贝蒂笑了。莉兹第一次仔细地看着贝蒂。只见贝蒂长着深褐色的头发,笑的时

    候眼眶四周有浅浅的皱纹。贝蒂长得很漂亮,莉兹心想。贝蒂像妈妈,也像我。她很有幽默感……突然,莉兹意识到外婆可能有更重要的事情

    要做,没时间跟她这个乖戾的孩子折腾。她想就今天的事情,还有别的

    事情向外婆道歉。她想说这一切不是贝蒂的过错。“贝蒂。”她柔声地

    说。

    “什么事,小宝贝?”

    “我……我……”莉兹终于说,“我的水晶球上有一个漏洞。”

    那天晚上,莉兹把六张明信片都写好了。她给爸爸、妈妈写了一

    张,给佐伊一张,爱德华一张,露西一张,阿尔维一张。最后那张是写

    给生物老师的,这个老师没有参加她的葬礼。

    亲爱的藤山博士:

    您现在大概已经听说我死了。也就是说,我不能参加今年的地区科

    学展览会了。对此我感到非常失望,我肯定您也会很失望的。我死的那

    会儿觉得自己在蚯蚓研究方面有了真正的进步。

    我原来特别喜欢您的课,现在在我生活我所处的地方,仍继续听您

    讲课。解剖猪看起来很有趣,我原来想自己试一试。不幸的是,我们这

    里没有死猪供我解剖。

    这里也不错。绝大多数的时候,天气很好。我跟我外婆贝蒂一起住,她已经很老了,可是看上去却很年轻。(说来话长)

    您没有参加我的葬礼,我感到很失望,因为您是我最好的老师,包

    括小学和中学的老师。就不再给您添麻烦了,藤博士。:)

    你的

    伊丽莎白?玛丽?霍尔,五年级生物课学生

    莉兹给六张明信片全贴上邮票,放进邮箱里。她知道这些明信片永

    远也到不了目的地。由于没有寄信人的地址,这些明信片至少不会返回

    到她手上。莉兹想,要是给真正能收到的人写明信片那才有意思呢。

    回到了望平台后,莉兹对这种五分钟为一个单元的观看方式感到很

    气恼。某件事她刚刚看到兴头上,镜头却“咔嚓”一下关了。她觉得总像

    漏掉了什么似的。比如,要开班级舞会了。佐伊最近决定还是跟约翰一

    起去。既然佐伊要去参加,莉兹就很想看到全过程,中间没有间断。也

    许,要是她有四十八个伊特尼姆,而不是二十四个,那感觉会不会好一

    点?她决定找贝蒂多要几个伊特尼姆。

    “贝蒂,我每天要多花几个伊特尼姆。”

    “你究竟想要多少个?”贝蒂问。“我在想,也许一天四十八个。”

    “小宝贝,那个数目可不小啊?”

    “我以后会还给你的。”莉兹保证。

    “我说的不是钱,而是担心你把那么多时间花在了望平台上。”

    “你又不是我妈妈。”

    “这我知道,莉兹,可我还是有点担心。”

    “天哪,我讨厌这样!”莉兹一阵风似的跑出房间,猛地倒在床上。

    她躺在床上,盘算着三天不去了望平台,把攒下来的钱用来看班级舞

    会。这是个很大的牺牲。由于没有朋友和其他的娱乐活动,她整天只能

    待在贝蒂家她自己的房间里,担心自己会错过人间那些熟人的活动。三

    天似乎长得没有止境,但她攒下了观看班级舞会的钱。

    莉兹还说服埃丝特在关门时间到了以后让她多待会儿。埃丝特并没

    有完全同意,不过她特地把灯开关的位置指给莉兹看。

    举行班级舞会的那天晚上,莉兹看到佐伊吃着蘸有巧克力汁的草

    莓,拨弄着带有照片的钥匙圈,在一支感伤的歌谣中缓缓起舞。没过多

    久,她看到佐伊在举行舞会的宾馆内一间别致的房子里失去了童贞。出

    于对佐伊的尊重,莉兹只看了三十秒就用手遮住了右眼。她特别注意到

    了佐伊的舞会服装。这套衣服本来是让莉兹去帮她挑选的,现在卷成一

    团放在墙角。

    还没结束的时候,莉兹就走开了。现在离了望平台关门还有整整两

    个小时。她不想回家面对贝蒂,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莉兹决定到贝蒂家附近的公园坐一坐。

    过了一会儿,一条毛茸茸的长毛狮子狗坐到莉兹身边的椅子

    上。“你好。”那条狗好像在跟她打招呼。

    莉兹拍了拍狗的脑袋,算是打了个招呼。从前她就是这样对待露西

    的。莉兹这时比任何时候都想家。

    狗歪着脑袋。“你好像有点忧伤。”

    “也许有那么一点。”

    “是什么事烦你呀?”狗问道。

    莉兹考虑了一下狗提出的问题,然后才作出答复。“我很寂寞。还

    有,我讨厌这个地方。”

    狗点点头。“在我后脑勺的衣领下面挠挠好吗?我的爪子够不到那

    儿。”

    莉兹挠了挠狗的后颈。

    “谢谢,好多了。”狗发出愉快的呼哧声,“那么,你说你很寂寞,很讨厌这个地方?”

    莉兹又点点头。

    “我建议你别再寂寞,别再讨厌这里了。这个方法对我很有效。”狗

    说,“哦,快乐一点!快乐比伤心要容易一些。伤心要花费很多工夫。

    太累人了。”公园对面有一个妇女在喊她的狗:“阿诺德!”

    “得走了!我的两条腿主人在喊我!”狗从椅子上跳了下去,“再

    会!”

    “再会。”莉兹说,可是狗已经走远了。

    幸运的出租车

    班级舞会过后,莉兹不再看佐伊和学校里的任何人了。她现在只看

    自己的家人。

    一天晚上,了望平台要关门的时候,莉兹问埃丝特:“这望远镜是

    怎样工作的?”

    埃丝特做了个鬼脸。“这么长时间了,你应该知道。放进一枚硬

    币,然后——”

    莉兹打断了她的话。“我是想说,这望远镜到底是怎么工作的?我

    除了睡觉之外都把时间花在这里,可什么都不知道。”

    “我估计跟别的双筒望远镜没什么两样。两个圆柱形的管子,里面

    放着一系列的凸镜,组合成一个图像——”莉兹又打断了她的话。“是的,这些我都知道。我在,嗯,五年级

    的时候学过这些知识。”

    “你好像什么都懂啊,莉兹,干吗还要打搅我呢?”

    莉兹对埃丝特的话不加理睬。“人间这么远,而这些双筒望远镜的

    倍数似乎不是很大。你是怎样一直看到人间那边去的呢?”

    “这话还有点道理。也许人间并不是很远。”

    莉兹哼了一声说:“埃丝特,你这个想法倒很妙啊。”

    “是吗?”埃丝特笑了,“我想这就像一棵树,因为每棵树实际上是

    两棵。一棵是有树枝的,人人都看得见,还有一棵是倒着长的。因此,人间就是枝叶,另界是树根,朝相反但又对称的方向长。树枝并不考虑

    树根,也许树根也不怎么考虑树枝,但是它们时刻都由树干相连。虽然

    从树根到树枝看起来很遥远,但实际上并不远。你总是连着的,只是彼

    此之间不考虑——”

    “埃丝特!”莉兹第三次打断了她的话,“那双筒望远镜是怎样工作

    的呢?双筒望远镜怎么知道我想看什么?”

    “这是个秘密,”埃丝特回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我得杀了你。”

    “这可不怎么好笑了。”莉兹抬腿就走。

    “好吧,小莉齐,我来告诉你。走近一点,我对着你的耳朵低声

    说。”

    莉兹顺从地走了过去。“再问一遍,”埃丝特说,“说请问。”

    “埃丝特,请问,双筒望远镜是怎样工作的?”

    埃丝特靠近她,朝她的耳朵里低声说:“是——”她停顿了一

    下,“魔术。”埃丝特笑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费这个劲来问你。”

    “你没有朋友,你非常寂寞。”

    “谢谢。”莉兹一阵风似的跑出了了望平台。

    “明天见,莉兹。”埃丝特兴高采烈地喊她。

    八月十二日到了,这一天在人间本来是莉兹的生日。跟平常一样,莉兹这一天又待在了望平台上。

    “小莉齐今天十六岁。”妈妈对爸爸说。

    “我知道。”爸爸说。

    “你想他们会找到肇事者吗?”

    “我不知道。”爸爸回答说。“但愿能找到。”他补充了一句。

    “是一辆出租车!”莉兹冲着双筒望远镜大声叫嚷,“一辆黄色的旧

    出租车,后视镜上挂着一个四叶红花草形状的空气清新器!”

    “他们听不见你的。”一个老奶奶模样的人告诉莉兹。

    “这我知道。”莉兹厉声说,“嘘!”“他干吗不停车呢?”莉兹的妈妈问爸爸。

    “不知道。至少他用公共电话给911报了警,只是那已经没有用

    了。”

    “那他还是应该停车的。”莉兹的妈妈哭了起来,“我是说,你撞着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了,你应该停车,对吗?是个体面的人就应该这么

    做,对吗?”

    “不知道,奥利维亚。过去我也是这么想的。”莉兹的爸爸说。

    “而且我不相信没人看见!我是说,一定有人看见了,一定有人知

    道,一定有人——”

    莉兹的时间到了,镜头“咔嚓”一下关上了。她一动也不动,两眼紧

    紧盯着已经关闭的镜头,脑子里一片漆黑。

    得知撞死自己的司机驾车逃跑了,莉兹十分气愤。不管是谁撞了

    我,就应该承担后果,她想。不管是谁撞了我,他都应该坐很长时间的

    牢,她想。就在那一刻,莉兹决定找到那个出租车司机,然后想办法告

    诉爸爸妈妈。她“啪”的一声把一枚伊特尼姆塞进孔里,开始在大波士顿

    地区搜查所有的黄色旧出租车,搜查那辆后视镜上挂着一个四叶红花草

    形状的空气清新器的出租车。

    莉兹有条不紊地搜寻着那辆幸运的出租车(这是她给那辆车取的名

    字),逐个观看在剑桥画廊附近地区服务的所有停车场和所有出租车公

    司的调度室。这个地区虽然只有四家出租车公司,但她还是花了整整一

    个星期——五百多个伊特尼姆——才找到那辆出租车。这些钱莉兹是向

    贝蒂要来的,说是去买衣服。贝蒂很高兴地给了她钱,并没有问太多的问题。她只是交叉着食指和中指,祈求莉兹早点走出沮丧的低谷。

    出租车司机的驾驶执照上有那个人的名字:阿玛多?波纳米。他驾

    驶着三爱司公司的第512号出租车。莉兹一下子就认出了这辆车,上面

    有一个四叶红花草形状的空气清新器,车的年龄比阿尔维还大,兴许比

    莉兹还大。莉兹看到这辆车时感到很惊讶,它撞死了莉兹,车身上却没

    有任何损伤。

    莉兹从找到出租车的第二天起就开始监视那个司机。阿玛多?波纳

    米高高的个子,黑色的卷发,皮肤跟椰子壳一样的颜色。他妻子怀孕

    了。他晚上在波士顿大学听课。阿玛多?波纳米开车送人到机场的时候

    总是帮人家拿行李。他从来不故意走弯路,即使乘客是外地人也是如

    此。莉兹注意到他很少高速行驶,她还注意到这个司机几乎是很虔诚地

    遵守交通规则。虽然车破旧了些,但他照料得很好,每天都打扫座位。

    他经常给乘客演哑剧逗乐,或者收听国家公共电台的节目。他跟莉兹的

    妈妈在同一个地方买面包。他有个儿子跟莉兹的弟弟在同一所学校上

    学……

    莉兹推开双筒望远镜,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知道阿玛多?波纳米的

    这些事情。阿玛多?波纳米是个杀人犯。他杀了我,她心想。他应该受

    到惩罚。就像她妈妈说的那样,开着又脏又旧的出租车撞了人,然后让

    人家死在路上。莉兹的脉搏剧烈地跳动着。她需要找到一个方法把阿玛

    多?波纳米告诉给爸爸妈妈。她站起身来,走出了望平台,由于有了目

    标,她容光焕发,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充满朝气了。

    出去时,她碰到了埃丝特。

    “天还没黑你就走了,这可是第一次,很高兴见到你走。”埃丝特说。

    “是啊。”莉兹停下了脚步,“埃丝特,”她说,“你不知道怎样跟活

    着的人联系,对吗?”

    “联系?”埃丝特说,“你怎么了?为什么要知道这个?只有那些混

    账的傻瓜才去和人间联系呢。跟活着的人谈话没什么好结果。只有痛苦

    和烦恼。上天有眼,我们的痛苦和烦恼已经够多的了。”

    莉兹叹了口气。听到埃丝特的答复后,她知道了关于跟活人联系的

    事,不能随便问任何人。不能问贝蒂,因为她为莉兹的事已经够着急的

    了。不能问桑迪,她可能会怪莉兹没有给她回电话。也不能问阿道司?

    根特,他再过一百万年也不会帮莉兹这个忙的。只有一个人可能会帮她

    的忙,那就是柯蒂斯?杰斯特。可惜,自从在尼罗河号上观看葬礼之

    后,莉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早些时候,另界到处流传着有关柯蒂斯死亡的消息。由于柯蒂斯是

    个摇滚乐明星,是个名人,所以大家对他的到来很感兴趣。滑稽的是,生活在另界里的人大多数没有听过他的音乐。柯蒂斯只是在莉兹这一辈

    人中间很有名气,而在另界跟莉兹同辈的人相对很少。于是大家的兴趣

    迅速降温,到了莉兹生日这一天,柯蒂斯?杰斯特变得默默无闻了。

    莉兹决定鼓起勇气跟桑迪打电话。桑迪眼下在一家电视台当播音

    员,专门朗读那些即将到达另界的人的名单,这样人们就可以到另界码

    头上去迎接新来的人。莉兹想,桑迪也许知道柯蒂斯?杰斯特在哪里。

    “你干吗要找他呢?”桑迪问。她的口气中充满了敌意。

    “他这个人碰巧很有意思。”莉兹说。“据说他当了渔民,”桑迪说,“你去码头兴许能碰到他。”

    渔民?莉兹想。钓鱼这活儿太平常了。这有点让人费解。“柯蒂

    斯?杰斯特为什么要去当渔民?”莉兹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没准他喜欢钓鱼?”桑迪提出自己的看法。

    “可是另界也有音乐家呀。柯蒂斯为什么不去当音乐家呢?”

    桑迪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当过一回音乐家了,莉兹。音乐显然已

    经无法再给他带来快乐。”

    莉兹想起了他手臂上的伤疤。她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忘记那些伤疤。

    但是,柯蒂斯不搞音乐而干别的,那似乎是完全错误的。也许见到他之

    后莉兹会问他的。

    “谢谢你告诉我。”莉兹说。

    “不用谢,”桑迪回答道,“可你知道,伊丽莎白,你一连几个月不

    回人家的电话是不对的。最后,你想起来要打电话的时候却问的是其他

    人的事情。也不道歉。连一声‘桑迪,你怎么样了?’都没有。”

    “对不起,桑迪。你怎么样了?”莉兹问。虽然相互看不见,莉兹仍

    然为自己冷落了桑迪而感到内疚。

    “不错。”桑迪回答。

    “不过最近我不是特别的好。”莉兹道歉。

    “你以为我容易吗?你以为我们这些人容易吗?”桑迪“啪”地挂上了

    电话。莉兹乘坐公共汽车来到了另界码头。果然,她远远地看见了柯蒂

    斯,一只手拿着钓鱼竿,另一只手端着一杯咖啡。柯蒂斯穿着一件褪色

    的红格子衬衫,原来显得苍白的皮肤有了一层金色的光泽。他的蓝头发

    长了很多,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还像过去一样炯炯有神。莉兹不知道柯

    蒂斯是不是还记得她。很巧,柯蒂斯一看见她就朝她微笑。

    “喂,小莉齐,”柯蒂斯说,“你的身后生活过得怎么样?”他从一个

    红色的保温瓶里给莉兹倒了一杯咖啡,示意莉兹就坐在他身边的码头

    上。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莉兹说。

    “听口气好像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柯蒂斯的身体坐得更直了,“小

    莉齐,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回答你。”

    “在船上的时候你对我是很诚实的。”莉兹说。

    “人越诚实越好嘛。”

    莉兹压低了嗓门。“我需要跟一个人取得联系,你能帮我的忙吗?”

    “你知道自己这是要干什么吗?”

    对这个问题莉兹早有了心理上的准备,她预先准备了好几个谎

    话。“我并不是迷上了什么。我喜欢这里,柯蒂斯。只是我在人间那边

    还有一件事要办。”

    “什么事?”柯蒂斯问。“跟我的死亡有关。”莉兹犹豫了片刻,然后一五一十地把出租车司

    机撞死她后逃跑的事讲了一遍。

    她讲完之后,柯蒂斯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知

    道你是怎么想到我会知道这件事的。”

    “你看上去像个有学问的人,”莉兹说,“再说,我也没有别的什么

    人可以问了。”

    柯蒂斯笑了。“我听说有两种方法可以跟活着的人交流。第一,你

    可以找条船回到人间去,不过我想这对你来说不是个实际的解决办法。

    你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到达人间,而且据我所知,这样做还会搞乱我们这

    里倒着往回长的秩序。再说,你现在总不想做个鬼,对吧?”

    莉兹摇了摇头,想起了自己刚刚到达另界时心中是怎样考虑这个问

    题的。“第二种方法呢?”

    “我听说过一个地方,离陆地大约一英里,但有好几英里深。显然

    它就是海洋里最深的地方。人们管它叫海井。”

    莉兹记得她第一天到达这里的时候曾经听阿道司?根特提起过海

    井。阿道司还说那个地方禁止任何人去。“我想我听说过。”她说。

    “有可能,如果你能到达那个地方的底部——可那是很困难的——

    你就会看到一个窗户,你可以从那里进入人间。”

    “那跟了望平台有什么区别吗?”莉兹问。

    “双筒望远镜只是单向的,但据说在海井里,活人能感觉到你、看

    见你、听见你。”“这么说,我可以跟他们说话?”

    “是的,我听说是这样,”柯蒂斯说,“不过他们很难听见你的声

    音。你在水底的声音听上去很模糊。你需要潜水设备,另外,还要会游

    泳。”

    莉兹呷了一口咖啡,心里想着柯蒂斯告诉她的情况。她是个游泳能

    手。去年夏天她和妈妈还一起在科德角获得了使用潜水器的资格证书

    呢。那只是一年前的事情吗?她不确定。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情况告诉你,不过,反正你也可能从别人

    那里得知。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应该做的事情。至少不知道什么是应

    该做的,并且身体力行地去做。”

    “谢谢你。”莉兹说。

    “小心点。”柯蒂斯说着,抱了她一下,她感到很惊慌。“我得问

    你,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也许最好还是别去惹是生非。”

    “我非得这么做不可,柯蒂斯。我别无选择。”

    “小莉齐,亲爱的,总有别的选择吧。”

    莉兹不想跟他争论,再说柯蒂斯对她这么好。不过,她还是忍不住

    说:“我并没有选择死亡。就这件事来说,我也是别无选择。”

    “你当然没有选择死亡,”柯蒂斯说,“我想我刚才的意思是,在可

    以作出选择的情况下,总是有别的选择的。你明白了吗?”

    “不是很明白。”莉兹说。“嗯,小莉齐,我得好好地补一补哲学课,然后再来跟你辩论。我

    发现以钓鱼为生后,我有很多时间进行哲学思考。”

    莉兹点点头。她离开码头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忘记了问他为什

    么要当渔民。

    惊心动魄的潜水

    莉兹一心忙着为潜水作准备。虽然她当时没怎么留意,但每天在了

    望平台上的时光越来越让她不满意:每天都跟前一天一样,模糊的图像

    变得越来越模糊,眼睛发涨,背也弯痛了。她现在体验到了一个有使命

    感的人才会体验到的那种焕然一新的精力。她走路时步伐更大,心跳比

    往常更快,食欲增加了,早起晚睡。自从到达另界之后,她第一次感到

    自己有了生机。

    柯蒂斯说海井“离陆地有一英里远”,可他没有具体说在什么地方。

    在了望平台上窃听了两天,并且间接地问了埃丝特几次之后,莉兹发现

    海井跟灯塔和了望平台是连着的,要去那里,就得沿着灯塔的一侧游

    去。

    为了买潜水设备,莉兹又跟贝蒂“借”了七百五十个伊特尼姆。“你要这么多钱干吗?”贝蒂问。

    “买衣服。”莉兹撒谎说,不过她知道自己的谎话有一半是真的。潜

    水衣也是衣服嘛,对不?“如果我要寻找业余爱好,总得有衣服穿吧。”

    “我给你的那五百个伊特尼姆都干什么用了?”

    “还在我这儿呢,”莉兹又撒了个谎,“我还没有花掉,不过我还需

    要一些钱。除了那件睡衣和你给我的T恤衫之外,我什么都没有。”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贝蒂问。

    “我还是一个人去吧。”莉兹说。

    “你知道,我可以给你做衣服。我是个裁缝。”贝蒂说。

    “呣,那倒不错,不过我还是喜欢商店里买的。”

    贝蒂就这样做了让步,尽管她可以肯定莉兹在那五百个伊特尼姆的

    去处上撒了谎。贝蒂尽量做到:第一,耐心;第二,为莉兹提供一个宣

    泄悲伤情绪的地方;第三,等待着莉兹回到自己的身边。《如何跟最近

    死去的孩子交谈》一书中就是这么写的。贝蒂最近一直在读这本书。贝

    蒂强作笑脸。“我开车送你到另界东市场去。”她说。

    莉兹表示同意,反正潜水商店在那一块,不过由于明显的原因,她

    说回来的时候要坐公共汽车。

    莉兹买了一个潜水氧气瓶,比她和妈妈在人间租用的要小一些,也

    要轻一些。它就叫作“氧气瓶”。售货员说这个氧气瓶里的氧气永远都用

    不完。为了照顾贝蒂的情绪,她还买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长袖T恤衫。莉兹把潜水设备藏在床底下。她对贝蒂撒了谎,感到很内疚,但她

    又把这些谎言看作必要的邪恶。她考虑过把潜水的打算告诉贝蒂,但她

    也知道那样做只会让贝蒂担心。

    自从上次在人间那边潜水到现在已经一年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

    记得潜水的步骤。她打算先练习一下,但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一件事如

    果要做的话,就得马上去做。

    由于海井是一块禁地,莉兹决定在日落之后再出发。她把设备装进

    一个大垃圾袋里,身上穿着潜水衣,外面再罩上那条新牛仔裤和长袖。

    “这是你今儿买的吗?”贝蒂问。

    莉兹点点头。

    “你不穿睡衣漂亮多了。”贝蒂挪动身体,要找一个更好的角度仔细

    看一看莉兹,“不过这套衣服合不合身,我可说不上。”贝蒂想扯直莉兹

    的长袖,但莉兹躲开了。

    “很好!”莉兹固执己见。

    “好吧,好吧。明儿早上把你买的其他东西给我瞅瞅?”

    莉兹点点头,目光却移到了别处。

    “你究竟要到哪儿去呀?”贝蒂问。

    “那个叫桑迪的女孩要开一个晚会。”莉兹撒了一个谎。

    “嗯,好好地乐去吧!”贝蒂朝莉兹笑了笑,“哦,对了,这垃圾袋

    里是什么?”“是带去晚会的东西。”莉兹发现谎话一旦开了头,说起来就很容

    易。关键是(在莉兹之前很多人也发现)你得把谎一直撒下去。

    莉兹走了之后,贝蒂决定到她的房间去看看她的新衣服。贝蒂发现

    壁橱里空荡荡的,但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个纸盒子,上面有“无穷氧气

    瓶”的字样。联想到莉兹那宽松的外衣和手上那个大塑料袋后,贝蒂决

    定去把外孙女找回来。《如何跟最近死去的孩子交谈》一书中还讲到你

    得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给予孩子足够的空间。

    在潜水之前,莉兹来到了望平台,想再看一次阿玛多?波纳米。阿

    玛多的车是空的,他高速行驶着,不知要去哪儿。接着,他在一所小学

    前停了车——莉兹的弟弟也在这里上学——然后下车,朝学校走去。接

    着,他又跑了起来。走廊的尽头,一个老师站在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面

    前。

    “他在废纸篓里呕吐,”那个老师说,“还不让我们给你打电话。”

    阿玛多一只脚跪在地上。“好儿子,是肚子不舒服吗?”他说话带有

    海地法语的口音。

    男孩点点头。

    “我开车送你回家去,好吗,宝宝?”

    “你今天不是要去开出租车吗?”男孩问。

    “不,不。明天我可以把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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